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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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之家-跟著大原莊司先生逛志賀直哉奈良故居/王盛弘

 

暗夜之家-跟著大原莊司先生逛志賀直哉奈良故居-2之1/王盛弘

【自由副刊2025/08/04 05:30

自北邊前院仰望客房,客房下是書齋。自北邊前院仰望客房,客房下是書齋。

文.攝影◎王盛弘

志賀直哉奈良故居於1978年由奈良學園接手管理。志賀直哉奈良故居於1978年由奈良學園接手管理。

剝除繁複藻飾,直見思想核心

「直哉居」匾額出自畫家熊谷守一之手。「直哉居」匾額出自畫家熊谷守一之手。

穿過苔痕斑斑的石板路,一踏進玄關,照眼而來的,是高掛牆上的一面匾額,黑底朱字寫著「直哉居」,這是1955年,畫家熊谷守一為志賀直哉起建東京澀谷區常盤松自宅而寫,一直掛在客廳。2012年,直哉的孫子道也第一次來到奈良這座父親度過童年的舊居,感念接手管理的奈良學園的妥善修復與照護,而決定捐出。

一樓書齋,書桌邊沿突起,防止紙張、文具掉落。一樓書齋,書桌邊沿突起,防止紙張、文具掉落。

志賀直哉生於石川縣石卷市,歿於常盤松自宅,1883至1971,八十八年間搬家頻仍,留下〈遷居二十三回〉做見證。其中,他在奈良,先是幸町四年,次男也是道也的父親在此出生,1929年高畑町宅邸落成後,又住了九年,五女、六女接續出生,小說《萬曆赤繪》在筆耕中輟多年後推出,為人所樂道的是,他也在這裡完成了《暗夜行路》後編,因此有人叫這座屋子為「暗夜之家」。

茶室裡志賀直哉妻女的茶道用具。茶室裡志賀直哉妻女的茶道用具。

家是生活的容器,不能收納屋主真實自我的空間不能叫做家,我在日本旅行,常特地去參觀名人故居,想像親炙故人,尤其藝文人士,如神戶住吉東町谷崎潤一郎倚松庵、京都河井寬次郎紀念館、東京新宿區林芙美子紀念館,乃至於同在奈良的入江泰吉舊居,都盛滿生活的痕跡,好像主人只是厭煩了觀光客的攪擾而外出,待打烊後就會回家。他們的手澤、藏書、文玩,詩意、奇巧;吊在櫥櫃裡一件洗得脫紗的輕薄浴衣,搭掛在椅背上蓬鬆柔軟、肘部有個綻口的半纏,時間正在為它補丁。當然也不免有太過造作的,如熊本內坪井夏目漱石故居,擺了等身大的人偶坐在案前,一手執筆一手撫摸貓偶,又粗糙又俗氣,純屬食飽傷閒。

曾經擺在日光室的志賀直哉雕像,現已撤去。

曾經擺在日光室的志賀直哉雕像,現已撤去。

而奈良學園遵照志賀直哉遺願,「不設雕像、不設紀念碑」,使得這座屋子比起其他名人故居,更見簡約、素淨,突顯了它以數寄屋(茶室)式結構打底,融入西方裝飾性元素的美學風格,進一步探究,可以發現它具現了屋主對進步、理性等理念的追求。剝除繁複藻飾,直見思想核心,這或也與直哉的文風相呼應,正是道也在捐贈儀式上所說,這座屋子「清晰體現了直哉的人文精神,堪比祖父的文學作品」。

大原莊司先生和他的作品,擺在康子房間的佛龕。大原莊司先生和他的作品,擺在康子房間的佛龕。

交代不設紀念碑的志賀直哉,倒是留下了這座紀念碑般的宅邸。

引以為講究的,是千利休的茶室

我初次造訪是在2009年,那時候,日光室還有一尊直哉頭像。一個人走馬看花,目光都在前中後三座庭院,其中中庭為茶室「露地」,生駒石錯落擺置,樸實中帶著一股野性的力道,而一樓書齋外水塘裡,嶙峋山石旁一叢衰草,蒼茫、荒寂,在我腦海裡生了根。然而,當我點開舊照片檔案時,卻發現時當盛夏,草木豔瀲欲滴,池塘裡那叢芒草給風爬梳得鐵畫銀鉤,勁挺犀利。原來,長在我記憶裡的,已非物理實貌,而是對整體氤氤氳氳感受到的,難以說清楚的侘寂與幽玄?

十五年後再訪,在玄關脫鞋後進屋,便有一中年男人等在身前,他問過我從哪裡來,便領我登上二樓。每日參訪者數以百計,這個為我導覽的中年男人卻待我如唯一的客人,熱切、熱情,鉅細靡遺地解說,窘於溝通的細節,除了換個說法,還拿出手機上網翻譯。我心想,這是志工吧,真是專業,也不免好奇他的真正身分。終於找到一個空檔,我問,可以幫你拍照嗎?他大方應允,喀擦幾張照片,我藉此看清楚掛在他頸間的名牌,知道了他叫大原莊司,是志賀直哉故居館長。

一個多小時後,導覽接近尾聲,得知我並非初訪,大原先生問,你對哪個空間印象最深?

書齋,我說,是書齋。

書齋有兩座:一樓書齋除一張書桌、一張椅子,別無他物,書桌邊沿微微突起,阻止文具掉落。最讓人心神嚮往的是,它開兩扇大窗,水光山色長驅直入,蛙鳴鳥叫排闥而來,我看著,心想,將來我也要有一座這樣的書房。那種樸素、那種簡單,那種不假文飾,或有人要以為簡陋了,而其實,它所引以為講究的,是千利休的茶室。

書齋旁就有一考究的茶室,光天花板便有杉樹板、砂摺、蒿葺等不同質材與做工,由裡千家流的數寄屋木匠下島松之介所打造。茶室沒有躪口與貴人口之別,體現了白樺派所倡導,人沒有高低尊卑之分。志賀直哉本打算將這裡當成自己待客和下棋的地方,後由妻女使用,每週日,興福寺的多川乘俊前來指導武者小路千家流茶道。

王盛弘/暗夜之家 - 跟著大原莊司先生逛志賀直哉奈良故居 - 2之2

【自由副刊2025/08/05 05:30】

大原莊司作品:六地藏(楠木)、聖觀音(檜木)、藥師如來(楠木)、吉祥天(楠木),餐廳與日光室相隔的凸窗。大原莊司作品:六地藏(楠木)、聖觀音(檜木)、藥師如來(楠木)、吉祥天(楠木),餐廳與日光室相隔的凸窗。

文.攝影◎王盛弘

志賀直哉在二樓書齋二月堂的矮桌上,完成了長篇代表作《暗夜行路》。志賀直哉在二樓書齋二月堂的矮桌上,完成了長篇代表作《暗夜行路》。

沒有過度矯飾,帶著一股鬆弛感

二樓客房視野開闊,若草山、春日山盡收眼底。二樓客房視野開闊,若草山、春日山盡收眼底。

一樓書齋朝北,冬天太冷,便上二樓讀書寫作。二樓書齋面南,置一矮桌,午後日光讓窗櫺分隔成兩方,直敞敞地照在榻榻米上。就在那張東大寺二月堂上司海雲餽贈的矮桌上,席榻而坐的志賀直哉完成了他的長篇代表作,時在1937,隔年他便搬離了奈良。

冰箱在1920年代是摩登的設備,大原莊司先生重點介紹。冰箱在1920年代是摩登的設備,大原莊司先生重點介紹。

二樓書齋旁是客房,壁龕有一幀佛像攝影,是谷崎潤一郎轉讓的觀世音菩薩,原作目前典藏於早稻田大學。客房在一樓書齋正上方,膝蓋下高度的地方開了大窗,我扶窗而立,極目遠眺,若草山、春日前山、春日奧山盡收眼底,白樺派的追隨者,寫《蟹工船》的小林多喜二等人曾在這間客房留宿。這間客房,遠離主人家的起居室,較不受拘束,而視野開闊,風光秀麗,早起睜眼,真要以為自己醒在畫裡了。

日西合璧風格的餐廳,一張長桌可以擺上十二張椅子。日西合璧風格的餐廳,一張長桌可以擺上十二張椅子。

直哉與妻子勘解由小路康子(武者小路實篤的表妹)、孩子們的起居室則安排在東南邊。妻子的房間朝南面向後院,最稱舒適;直哉為無神論者,康子則是虔誠佛教徒,房間設有佛龕,目前擺著大原莊司的佛像雕塑。

直哉與康子生有二男六女,長男、長女不幸夭折。直哉疼愛孩子,也重視他們的教育,孩子們有自己的起居室,這在當時日本實屬罕見,且呼應全球自由教育(達爾頓計畫)潮流,孩子與妻子房間的陽台相鄰但不相通,是怕過度干涉孩子的成長;孩子們的起居室鋪了軟木,可以吸音,在與直哉房間共用的牆下方設格柵,利於通風,也可以讓直哉觀察孩子們的動靜。

志賀直哉規畫這座宅邸,一是打造接待眾多友人的藝文沙龍,二是滋養一家人的生活場所,三,當然也為了給自己一個專心寫作的地方。在四三五坪的土地上,建築占地一三四坪,穿插了前中後三座庭園,無論身在哪個房間,都能夠感受到大自然的韻律。這是家境殷實的志賀直哉的理想住家吧。

兩度直哉故居,我最鍾愛的,還是它沒有過度矯飾,因此帶著一股鬆弛感。你若漫不經意,只覺身處這個空間,隨興自在;你若帶著學徒般求知的精神,它又向你展露出它的考究。空間的安排合理、實用,並在這個基礎上加以美化。志賀直哉為白樺派健將,1910年,《望野》、《麥》、《桃園》三本同人誌合併而為《白樺》,主張新理想主義,提倡人道精神,追求個性解放;其中,《桃園》主其事者為柳宗悅,他是美學家,1925年創「民藝」一詞重塑審美眼光,深刻影響至今;身在直哉故居,我油然而生的,便是柳宗悅的民藝理念,用之美。

與好胃口匹配的廚房與餐廳

日光室、廚房、餐廳比鄰,是屋裡較不那麼低調的地方。

交誼廳「日光室」與後院一牆之隔,約十五張榻榻米大,開一排大窗,屋頂又設大面積天窗,明朗、空闊,渾無日式房間常見的陰翳。這裡像個咖啡館似地擺了兩套桌椅,直哉好客,據說每個月超過五十個人來訪(什麼?大原先生,你是說五……五十個人嗎?),作家、畫家、朋友、學生在此高談闊論,小林秀雄、尾崎一雄、谷崎潤一郎等人都是座上客,人稱「高畑沙龍」。

谷崎潤一郎雖禮讚陰翳,聲稱「日本和室的美,完全依仗陰翳的濃淡,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他的至交志賀直哉的家卻盡量開窗,客房、二樓書齋、日光室,乃至於廚房無不明亮開闊,具體而微地體現了他們的作風與文風。

廚房空間寬裕,有一座「冰箱」硬裝似地嵌在牆上,這在1920年代是摩登的設備;它不是現在家家戶戶都有的那種電冰箱,而是三層相連隔熱收納櫃,上層放冰塊,低溫便往下傳導鎖在櫃裡。大原先生把幾扇門開開闔闔地,重點式向我介紹。廚房與餐廳以櫥櫃相隔,中有開口,可以從這個開口上菜。餐廳以矮櫃和凸窗與日光室相鄰,光線經日光室過濾後抵達,溫柔靄和。餐廳有二十張榻榻米大,一張長桌,四圍從容擺上十二把椅子,天花板採裝飾藝術風,壁龕恰可以嵌進一張栗色牛皮沙發,整體風格日西合璧,沉穩、厚重,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就是所謂的「老錢風」吧。

志賀直哉說自己「稱不上老饕,但很好吃」,嵐山光三郎在他那本好看得不得了的《文人的飲食生活》裡說,一提到料理,直哉便熱心不已,甚至還「將小說構想成形的過程,稱為『勾芡變色』,腦中白濁的太白粉水,經過加熱,變得凝固透明」。他認為,直哉確實抱有小說即觀念料理的意識。

君子不遠庖廚,可以看看直哉如何料理山豬肉:「山豬肉要用酒來煮,然後浸碳酸水使肉變軟,加上牛蒡絲和蕪菁調味噌燉煮,燉愈久愈好吃,配上烤海苔佐味更是美味。」手邊沒有碳酸水時,他曾以蘇打水取代,抱怨「有泡沫不好」。

他吃過的東西裡,最讓人嘖嘖稱怪的,是蟾蜍。嵐山光三郎點名了這道料理:在和德川夢聲的對談上,直哉問夢聲吃過蟾蜍嗎,夢聲回沒有,直哉(我猜是洋洋得意地)說:「很好吃。肉與骨分離的程度剛好,比食用蛙美味多了,又沒有食用蛙那樣的奇怪水味。」親戚中有身體衰弱的小孩,直哉就把金眼蟾蜍煮成味噌湯來喝,還抓了兩隻蟾蜍烤了以後,發現十分美味。

匹配這樣的好胃口,投射在空間規畫上,難怪廚房與餐廳,會是全屋子最氣派的地方了。

暗夜之家-跟著大原莊司先生逛志賀直哉奈良故居/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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