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言外的古典詩文引用——談鄭培凱〈烏溪沙的麻鷹〉/吳玉如
楊牧的〈亭午之鷹〉以「鷹」寫倏忽即逝的靈感。同樣有觀海的書寫與對鷹的描繪,鄭培凱〈烏溪沙的麻鷹〉通過「鷹」,表現了對於夫妻幸福的眷戀,對個人年事漸長、體能趨弱的遺憾,並以在陽台觀海、關鷹獲的寬慰,再從觀鷹帶出提出保護麻鷹的主張,在內容上層次豐富,而在形式上,本文融入大量中國古典的詩文,或以之輔助景色的描寫,或帶出個人的經驗與感受,尤為一大特色,而這些引用不但未產生掉書袋的板滯之感,配合作者精練的語言,拓展了作者的筆下功夫、作品層次與精神境界,也反映其深厚的學養與文學底蘊,終而達到《文心龍文》所謂「文不滅質,博不溺心」的效果。
這篇文章的首段書寫落地窗外所見,文字簡淨,意象鮮明,其中寫落日景象,作者以「靉靆的橘紅」寫落日的顏色,相當具有氤氳的層次感之餘,想像的運用層層疊加,一方面增添遐想,同時也生出趣味。作者先以「案板上切開了新鮮的橙子」聯想有浮雲飄過的落日,接著又由此聯想周邦彥的〈少年遊〉:「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不但延展文章的書寫,同時更具象落日的意象,令人在印象深刻之外,更添遐想。
接著,作者順勢寫「坐在陽台上,看晴空中風雲變幻,日落月昇」。對此,作者的筆觸不再致力於景色的描繪,而重於思考:「眼前的山海交錯,是大化有意為之,還是不經意的地殼變動,是真是幻,在億萬年後成了我作息與俱的美景」,這種思考也呼應了下文世事浮沉的感嘆與年齡漸長的自我寬慰,從而呈現作品的深度。
對於屋前的烏溪沙海灘,作者提到了與妻子散步海灘,不受時間磨蝕的幸福感,並且記錄了海灘所見的生物樣態,並因著「禮云子」的蟛蜞別名,連繫了孔子的感嘆:「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孔子所嘆本是因時人忽略真實的道德情感,徒重外在的形式儀節,作者也有嘆息,唯其內容與孔子不同,在於感嘆當今香港年輕人,不知道典故,把「禮云子」寫成「禮雲子」,還以為「云」字是簡體字。不過,從精神上來看,二者有異曲同工之見,均表現出對當代社會的觀察與感嘆。至此,作者的引用已經產生弦外之意,比原始意涵更為豐富。
隨著年事漸長,作者「早上出門散步的習慣,逐漸減少,最後變成只能在傍晚時分」,為此,他想起了曹操寫的〈觀滄海〉一詩:「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觀滄海〉寫於曹操北征烏桓,得勝回師經過碣石山之際。在歷史上,秦始皇、漢武帝都曾東巡至此,刻石觀海,曹操則借景抒情,以樹木繁茂,百草豐美的山島,與島邊在蕭瑟秋風中浩蕩湧動的海景,抒發個人的雄博的壯志,並通「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的想像,凸顯自己開闊胸襟、宏大的抱負,暗示自己要像大海容納萬物一樣把天下納入掌中。作者或許也曾有雄心壯志,但此際年齡與體能已不如往昔,只能「在陽台上還能觀海,感受海風吹拂的溫馨,一樣看日落月昇,開放胸懷,與天地自然混為一體」,作者接著說:「可算作自我安慰的一種心理治療吧」,一種力不從心的遺憾,隱隱浮現。因此,引用曹操寫的〈觀滄海〉,其實意在言外。
話雖如此,在陽台觀海仍有驚喜之處:「可以瞻望麻鷹的翱翔,在天地間翻騰上下,御風而行,為山海交錯的寧謐帶來了無窮律動。」於是,作者回憶二十年前如何注意到「麻鷹的迅猛與機智」,並因此聯想到「歷史上的契丹與女真族描繪的海東青」,引用《滿洲源流考》的記載與康熙皇帝的詩,並從後者聯想到王維的〈觀獵〉,這種聯想之上的聯想,擴大了文章的內涵,並且提升了作品的知性,但作者最終還是回到在陽台上所見的麻鷹的描繪,作者說:「麻鷹飛翔,平時矯夭優雅,襲取獵物則如雷霆電光,動靜協調快慢有節,有如貝多芬與莫札特的四手聯彈,讓觀者應接不暇。」這種以音樂描寫麻鷹的「動靜協調快慢有節」,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在書寫麻鷹之外,作者又提出保護麻鷹的主張,文章則以「在自家的陽台上可以看到麻鷹自由飛翔,也真是生活中的一大愉悅」作結。不過,對於這種觀賞麻鷹愜意翱翔的感受,作者引蘇東坡在〈赤壁賦〉中說的「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眀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也是神來一筆,跳脫原作,更顯新意,而表現作者觀隨時可以觀賞麻鷹飛翔的自在與愜意。
通體而言,在形式上,作品巧妙活潑地引用中國古典詩詞,並且在原始的基礎上生出新意;在內容上,這些中國古典詩詞的引用,也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載體,它通透了作者的思想與情感,避免說教式的尷尬之餘,更表現了作者的文學涵養。劉勰談創作論時,在《文心龍文.事類》中提到:「將贍才力,務在博見」,要充實作者的才力,必須先博見廣聞,鄭培凱〈烏溪沙的麻鷹〉所以能大量據事類義,從而別具一格,正在於「博見」。
114.08.05寫於北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