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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直率詩無敵──紀弦大詩人千古 / 羅青

天真直率詩無敵──紀弦大詩人千古 / 羅青  作家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縱身一躍,「人來瘋」式的跳上桌子,高聲朗誦起〈狼之獨步〉來。他那種把整個生命都豁出去的表演,給我這個從來沒見識過新詩可以這樣朗誦的菜鳥,一次經典性的示範,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大詩人紀弦(1913~2013)去年過世了,享壽101歲,應該是中外詩史上,最長壽的詩人,這是全體中國詩人的大事,應該有一篇大文章,為他蓋棺送行。

一、敵友多半無緣寫悼文

最有資格寫這篇文章的,當是新詩界的局內人,例如他的學生、朋友或敵人。

他的學生中有天才,有庸才,也有蠢材,有真學生,也有冒充的。

他的朋友中,有真情的,有假意的,也有當面捧場,背面下刀的。

他的敵人中,有一種是「理念敵人」,對紀弦詩藝詩學的弱點,瞭若指掌,不時拚命厲聲指責,對其優點,卻也心知肚明,常常暗中自嘆弗如。

另一種,是「忌恨敵人」,這類人,多半是對詩一知半解的「廢材」,到處打著愛詩的幌子,其實只是好名若命,而下筆卻總是囉嗦愚蠢,畫虎類犬,困頓哀怨,無計可施,遂興起忌妒大詩人的歪念。這樣的角色,雖說是連妒恨都恨不到重點的三腳貓,但狠毒起來,卻也十分勇於無中生有,多所發明,於是造謠、誣告、政治陷害,無所不用其極,讓人看了可氣又可笑。把事情亂攪一團後,他反倒無事人般,在旁邊吹著口哨,擺出一副青年作家導師的架式,裝無奈,看熱鬧。

由這些人來寫以前沒敢寫的「紀念文章」,虛虛實實,機關處處,內幕八卦,恩怨情仇,有如一場盛宴,最有讓人大快朵頤的娛樂價值,錯過可惜,然這樣的作品,惜不多見。可見,人活過百歲,也是一樁意想不到的優勢,常讓提早離席的敵友,都無機可乘,無話可說,無計可施。

新詩界的局外人,要寫紀弦,不免隔靴搔癢,講不到重點。像小說家張愛玲那樣,多年前,偶爾陰錯陽差的對紀弦早期詩作,寫下這樣並不十分到位的讚語:「路易士(紀弦)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淒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路易士」在「張看」之下,雖然覺得作品還行,但愛玲張就是愛玲張,臧否人物時,不改尖刻本色,總要挑一點毛病才算完事,於是忍不住加上一句胡蘭成式的狡獪:「就連這人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也應當被容忍了。」(見〈詩與胡說〉,刊於1944年8月號《雜誌》月刊)

所謂的「幼稚惡劣的做作」,大約是指紀弦在公眾場合朗誦詩時的「人來瘋」吧!從另一個角度看來,這不正是一般詩人常有的「頑童率真氣」,哪裡是老氣橫秋工於心計的小說家,所能夢見。

二、童心無忌常愛人來瘋

認識紀弦,是瘂弦介紹的。當時,初涉文壇的我,有一股衝動,幾乎要把筆名改成「羅弦」。後來羅門、羅馬(商禽)、羅行,尤其是楚戈,極力反對,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多年之後,我把這事告訴了紀老,當然,他也反對。

那是1969年的初夏,馬上就要大學畢業的我,剛開始在《幼獅文藝》等報刊雜誌上,發表譯詩及創作,〈吃西瓜的六種方法〉一詩,也即將登場。當時詩壇,是「現代詩社」、「藍星詩社」、「創世紀詩社」與「笠詩社」四分天下的時代,大家壁壘分明,少有來往。瘂弦見狀,有意實現紀弦主張的「大植物園主義」,並讓「現代詩」由「橫的移植」,轉向「認祖歸宗」,特別以「創世紀詩社」詩人為班底,聯合已停刊的「南北笛詩社」及其他各大詩社的詩人,組織一個新的詩團體,取名「詩宗社」,以便吸收年輕新銳詩人加入,壯大隊伍。

「詩宗社」成立及聚會的地方,多半選在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屋,或中華路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這些地方,在當時,是詩人的天堂也是戰場,大家聚在一起,彼此都是「詩的行家與鬥士」,各有各的理論與偏見,拍桌推椅,吵得不亦樂乎,但聞大砲之聲,隆隆不絕於耳,此起彼落,時見雅座變成了散兵坑,有時一坑扭打,一坑歡笑,有時一坑炮灰。

我就是在這樣的場合,與紀老相識的。當時人多熱鬧,沒講上幾句話,就被打岔分散。才一轉身,就看到他站上了椅子,高聲叫大家安靜,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縱身一躍,「人來瘋」式的跳上桌子,高聲朗誦起〈狼之獨步〉來。他那種把整個生命都豁出去的表演,給我這個從來沒見識過新詩可以這樣朗誦的菜鳥,一次經典性的示範,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用急快的速度,紀老先唸出「我乃曠野裡獨來獨往的一匹」,停頓半秒鐘,然後再以無比高亢的音調,蒼涼的嘶喊出長長的「狼」字,戲劇效果十足,震撼全場。接下來,他以疲憊蒼老的聲音,緩慢的咬讀下面的字句: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恒以數聲悽厲已極之長嗥,

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

並刮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當他唸到「颯颯」時,速度由慢增快,聲音壓扁,野性全出,感染全場。最後,詩人回歸平靜,大聲唸道:「這」,微微一頓,「就是一種過癮!」聲音漸絕,贏得滿堂掌聲。

紀老誦詩,我還見識過幾首,如〈六與七〉、〈脫襪吟〉以及〈在地球上散步〉,無不引人入勝,渾然天成,達到詩、人合一的境界,其他詩人唸詩,少有能望其項背者。就連擅長朗誦的瘂弦,也不例外。瘂弦是學戲劇表演的,唸起詩來,固然是當行本色,無懈可擊,但以率性與感染力而言,紀老的表演,仍然是詩壇獨步,無人能敵。

三、違章建築老少試詩才

初次與紀老見面,在我是仰望已久印象深刻,在他則必定是人多事雜過眼即忘。不久,我忙著當兵、謀職、戀愛、留學,大家一直沒有機緣再見。直到1974年「詩人節」,他與我,同時獲得詩人吳望堯出資創設的「第一屆中國現代詩獎」,他得的是「特別獎」,我得的是「創作獎」,兩個人的名字,才再度碰到一起。可惜,大會請葉公超先生頒獎時,我人在國外,由家父代為領獎,獎牌巨大,由純金打造,光燦奪目,可謂空前。而唯一的一張得獎人、頒獎人與評委的合照,我沒能在場。

那年秋天,我自美環遊世界一圈歸來,趕赴輔仁大學秋季開學,我一面忙著備課教書,一面準備結婚,一時之間,也沒有多少時間與詩壇諸友聯絡。寒假過後,一到學校,就接到紀老寄來的明信片,內容大略是說,我已回國多時,為何不見聯絡?又說無論如何,我們這一對老少得獎人,總該見上一面。我連忙回信道歉,並約定了登門拜候的日期與時間。

那是1975年的「三八婦女節」,因為當天放假,是我們兩個教書匠,公私兩便的日子。紀老的家在濟南路二段四號,提著一籃水果,準時赴約的我,老遠就看見他身穿紅格子長睡袍,在料峭的春風中,含著煙斗,依靠四樓公寓的門柱,張望而立,讓我暗道一聲慚愧,幸好沒有遲到。

「羅青兄啊!終於見面了。」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便開始熱心介紹四周環境,首先是他的小圍籬及籬中小花圃。最後進入眼簾的,是門前那棵高聳的尤加利樹,翠綠挺直,亭亭如蓋,這是除椰子樹外,紀老的第二象徵,樹蔭正好懷抱了我們。

上樓入室,小坐未定,他又引我出來,弄得我一肚子疑惑,又不便質問。他開始介紹在通往樓頂陽台樓梯間,所安置的小書房,「家裡實在太擠,我的書房,只好安排在這裡,可以更接近天堂些!」他爽朗地笑著解釋,在不見天日的樓梯間裡。

日後,我在「路門五杰」之一紀老大弟子楊允達的文章中,豁然解惑:「吾師紀弦是漢代大儒路溫舒之後,書香世家,他避難台灣時期,一直在成功中學教書,憑藉微薄的薪俸,養活他的母親、妻子、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全家八口,還有一隻貓,住在台北濟南路的成功中學大雜院式的教職員宿舍,真是擁擠不堪。60年前,成中宿舍建造簡陋,他分配的一房一廳,面積約12坪,紀弦師和師母、珊珊,以及太師母,四個人加一隻貓擠在一處;他的四個兒子……另在一處大統艙式的木造屋內睡上下舖,艱苦備嘗。」(見《文訊》第335期)現在想想,當時能受邀入室一坐,已屬不易,若要久留,一定會為他全家人帶來諸多不便。

介紹完書房,他立刻轉身推門,一步跨入陽光燦爛的陽台,指著泥灰水塔旁搭建的小木樓閣,「看看!這是我的『違章建築』,經過校長特許,而警察也不再來干涉。這,這才是我們可以痛快聊天的地方!」他得意地提高聲音。只見種在閣樓四周的各色紅白玫瑰花,全都在風中點頭同意。

走進閣樓,迎面掛在窗邊牆上的,是他那幅有名的油畫「自畫像」,就是印在《紀弦論現代詩》封面的那一張,野獸派的造形,嘴咬無煙黑菸斗,斜眼冷視人間世,筆意深刻而尖銳,妙傳青年時代紀弦的神韻。另一面牆較大,掛著一幅風景油畫與一張素描自畫像,也是個性突出,佳妙無比。

進了樓閣,他關上門,請我坐定,鬆了一口氣說:「你看,不錯吧?」我環顧周遭,但覺窗明几淨,一塵不染,與剛才的陰暗雜亂,真有天壤之別。閣名「覃思」,為將軍詩人金軍(1910~2001)所書,筆走趙撝叔體,墨飽神足,神采飛揚,乍看還以為這是紀念「台灣現代詩三老」之一覃子豪(1912~1963)的精舍;細細尋思,方才若有所悟,紀老此處一語雙關,充分的表現了他對這位詩壇老友兼宿敵的寬容與懷念。

見我對書畫的興趣如此濃厚,畢業於蘇州美專的他,便順理成章的大聲宣布:「這就是我退休後的畫室,你要常來,我們一起畫!」接著,他得意地指向那張素描自畫像說:「這是我26歲在香港畫的,用的是硬鉛筆、菸斗灰,還有我的口水。怎麼樣?絕妙獨門吧?這是我的不傳之祕,現在傳授給你,好用得很吶。」

多年後,他在來信中,仍然表示重拾畫筆的深切願望:「謝謝你附寄了兩份書畫展的請柬,我看得好過癮。你寫的那些字,其實也就是畫。可惜我已擱下畫筆多年。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多願意和你再一起,在一個畫室裡工作!」(1997)

說著說著一轉身,他敲敲散置窗前木桌上的各種菸斗,隔著玻璃,開始殷勤形容外面盆栽的各種玫瑰,如介紹膝下的驕兒掌珠,手舞足蹈,興高采烈。我則注意到門內貼著兩張告示:一是「請輕聲走動,以免驚動他人。」大有太白:「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味道;另一則是一大張精工繪製的「玫瑰花養護表」,可見主人護花之情,絕不下於寫詩之心。門上所謂的「他人」,當然也包括那些玫瑰。

話匣子一打開,我們老少二人,不免口沫橫飛,放言高論,評說古今詩藝,月旦現代詩壇,忘了時間。說至興起處,大概是口渴了,他忽然起身說:「我親手為你調製了一杯檸檬汁,差一點忘了,待我下樓取來……噯,我現在不得不戒酒了。」上來時,除了檸檬汁,他還帶來了與他一起號稱「四大飲者」的酒徒詩人羅行地址。「《現代詩》復刊號,正準備出版,沒有你的詩可不行,一定要寫呀,趕快寄去。」

唸著唸著他拿出一大包詩集,鄭重交付給我,「這是我手頭所有的作品,全部奉上,做個紀念。你看,這是我花了一早上擬出來的書單,應該通通都在裡面了,而缺的兩本,也列在後面,供你參考。」我打開一看,發現每一本都慎重的題了上款,簽名蓋章,並一絲不苟的押了年月,成了我日後寫論文〈俳諧論紀弦〉的第一手資料。

他抬眼看了看,釘在牆上的課表及寫詩日課表,詳細訴說了他每日的生活習慣,並領我到閣樓後方,趁著夕陽最後一線微光,充滿深情的,拜訪了他細心調養的四五對十姐妹。然後,送我下樓。

站在大門口做別時,路燈已經亮起,互道再見之後,他小聲喃喃自語道:「應該一起吃個飯的,可是我身上沒錢,還要上去向太太要,唉……」

不久之後,我讀到他的《小園小品》,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韓國詩人許世旭(我的所有外國朋友中最重要的一個),欣然來訪,略談數語,便及於酒。我的瓶子已空,而意無窮。同時,我已囊空如洗,無法招待客人。怎麼辦呢?哦,有了。我送他走。一走就走到馬路轉角處和我稔熟了的那家小商店,和老闆娘打了個招呼,要了瓶小高粱,請她記一筆帳,便找到一個熟悉的麵攤,坐將下來。於是,要了些佐酒的菜肴,二人開始對飲。我早就問過他,有沒有錢。他說,還帶著幾十塊。所以我放了心。賒酒、賒菸,我是辦得到的。但是麵攤上的交易,我一向是現金,今天晚上,也不可以例外,免得麵攤老闆瞧我不起。」

四、人生參商僅有一面緣

迎著路燈,我向轉彎處的麵攤走去,留下長長的身影,沒有回頭。心裡回味著,他臨下樓時,在樓梯間書房小桌上寫給我的臨別贈言:

無所爭,無所求,亦無所動。古人曰:「無欲則剛。」

惟剛者可以到達寧靜。而寧靜,是即充實。既不等於涅槃,亦非虛無之類。充實之謂美。

現在看來,紀老長壽,不是沒有理論基礎的。

在麵香撲鼻的剎那,我迅速轉頭回望,看到的只有那棵瘦高的尤加利樹,在暗夜星空中,自在隨風搖曳,心中莫名其妙地浮起了杜工部「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的句子。

這是我第一次拜訪紀弦,也是最後一次。當時,大家都沒有預料到,他會在一年後,離台赴美,一去37年,再也沒有機會重逢。

《文訊》2014年9月14日 

天真直率詩無敵──紀弦大詩人千古 / 羅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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