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箱子/李桐豪

【自由副刊.我和我的行李箱.7之5】

李桐豪/箱子

2025/06/13 05:30

圖◎唐壽南圖◎唐壽南

◎李桐豪 圖◎唐壽南

玄關擺著一個RIMOWA鋁製行李箱,上面密密麻麻貼滿貼紙,竹富島、斐濟、紐約、阿姆斯特丹……箱子曾經陪我去過很多地方,但它現在哪裡也去不了,它擱淺在房子的角落,上頭堆著帽子和雜物,成了置物櫃。

「箱子的大小是旅程的長短,箱子的多少是路途的遠近,每一次關箱,體驗了許多不同的成長」,一如張艾嘉歌裡唱的那樣。08年到16年在《壹週刊》擔任旅遊記者,箱子的回憶就是天地任我行的回憶,除了尼泊爾、大吉嶺、龍坡邦這些翻山越嶺的行程需要登山背包之外,都是拉著這個RIMOWA出門。上網查了一下目前售價,那樣一個八十四公升大小的行李箱約莫五、六萬塊吧,當年買的時候其實不用這樣貴,露天拍賣之類的網站找代購,賣家從大阪帶回來,一萬八千、一萬九不到。

行李箱漲價了,但如今記者身價貶得比日幣還要不值錢。當年紙媒興盛,《蘋果日報》日銷五十萬份,旅行社、航空公司報紙、雜誌下廣告,其時,有所謂媒體團,航空公司、觀光局邀請記者體驗新航線、新景點、新飯店,陣仗小則四、五人,多則二十人。今時今日,閱聽人新聞的攝取由雜誌報紙新聞台轉移到YT、IG,HOOK、阿滴的驚人流量可以支撐他們在世界各地吃東西、開箱商務艙,旅遊記者已然是瀕危動物。時間改變了許多事,大明星美麗的臉、一夜三次的激烈戀情、雪白的襯衫……世間萬物都是禁不起時間的摧折,唯獨那個箱子是個例外,每次旅行歸來,身上總會多幾處凹陷,幾道刮痕,但它跟陳奕迅的背包一樣,舊得很好看。

RIMOWA身價漲了好幾翻,但放在當年的物價,大學生就業22K的年代,也是頗大的開銷。想要大於需要,喪心病狂敗下這樣一個奢侈品,除了虛榮,乃是因為它的廣告詞令,時尚雜誌雪銅紙上的文字聲稱它是鋁鎂合金,用造飛機的工藝打造一個行李箱,靈巧且輕盈。這是真的,行李箱放了單眼相機、腳架,放IBM ThinkPad(尚未被併購前的IBM筆電,耐操耐撞真是夢幻逸品)、兩三個禮拜的衣物,從來沒有一次超重。

喔,是了,行李箱還得放書,《Lonely Planet》或者《地球步方》,還有許許多多的紙本地圖。

當年沒有iPhone、沒有Google Maps,旅行方式跟現在也不一樣。從龍坡邦搭慢船到泰北,沿著湄公河兩天一夜,能仰賴的只有《Lonely Planet》上頭兩、三行文字敘事,彷彿印第安納.瓊斯拿著寶藏圖歷險,書上若無其事地說:「夜宿Pakbeng,小心有毒蛇以及山賊出沒。」迷路了,肚子餓了,想知道當地有什麼好吃,沒有導航跟Google評論怎麼辦?路和餐廳都在嘴巴裡,都是問出來的。

旅遊記者存在的意義,乃是想方設法,歷盡波折,讓自己走到一處風景面前,用文字和照片把讀者帶到海角天涯,同時,藉由購物把世界帶回家──埃及的水煙、印度的咖哩、瓜地馬拉的手繪板凳、阿根廷的皮鞋,還有,日本的合利他命和優衣庫,回程的旅行箱裡,總是裝著大大小小、無用而美麗的小物件。

時間改變很多事,這些東西台灣都買得到了,故而擔任旅遊記者後期,我又改用比登機箱再大一個尺碼的無印行李箱,沒有什麼要裝的了,雅典、雅加達、布里斯本,地球每一個角落都有無印良品,都有星巴克,咖啡館裡的年輕人拿著iPhone聽Black Pink滑手機,世界長得愈來愈像了。然而到底是世界變得扁平,還是自己心態不復年輕了?不再會為旅途上聽到的異國民謠或一盤Pad Thai而驚喜,年輕欲望的急流和峽谷,被時間長河的沖蝕和堆積下,終於來到了地形老年期,疲倦得如同一句葛林:「我老早覺得自己非但沒有去愛人的能力,很多人沒有這個能力,連犯罪的能力也沒有。我的世界沒有高崗也無深淵,我看見自己在一個大平原上,行行復行行,躑躅於無垠的平地上。」

當然我從來不否認旅遊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旅遊改跑人物最初幾年,因為帳上里程還有十幾萬點,也是有那種寫稿寫得煩,岔出心神,週二週三看機票,週五傍晚出現在松山機場,直飛大阪搭電車到京都,住烏丸四条的東橫INN。整個週末什麼都不幹,早上寫稿,下午散步、泡錢湯,再到喜歡的麵店吃一餐,確認味道,週一上午再回來上班,儼然完成一次不在場的犯罪。

因為得不動聲色,所以行李又精簡到只帶一隻登機箱、一個雙肩背包出門,疫情後的旅行多半如此。譬如去年去檳城,網路預辦登機,出國當天,台北機捷印好機票,到機場直接拖著行李箱殺到登機口。

八年旅遊記者的訓練,可以在十五分鐘整理好一個行李。護照,有。

機票,有。

手機,有。

眼藥水,有。

情人的小狐狸T恤,那是一定要的。跋涉到每一個世界盡頭,以為離開夠遠了,置身他鄉異國的小旅館,躺在床上滑Tinder,再滑過去一點點,黑夜的邊緣,就是召妓者的寂寞和萬劫不復,但意馬心猿還是被什麼絲線牽絆著,還是習慣小狐狸T恤枕在來路不明的枕頭上,天涯咫尺,同床共枕。

電子閱讀器,有。最初是KINDLE、現在是讀墨。

登機箱除了換洗衣物和這些東西,似乎沒有什麼需要帶的。

坐在候機室,盤點是否東西都帶齊了。啊,幹,我忘了帶錢。不是說目前身無分文,只是說忘了換外幣。錢包、信用卡還是有帶,到了當地要領錢什麼的一定有辦法可以解決。旅遊記者很能對付這種鳥事。太習慣手機,太習慣行動支付,被馴養得太理所當然,渾然忘記要換外幣這件事。

箱子/李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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