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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性傑 圖◎SHIANGCC

最常用的行李箱有兩個，一大一小。大的是二十八吋，適合用在一週左右的旅程。小的是二十吋登機箱，適合三天以內的小旅行。二十吋小行李箱都不是自己買的，大多是辦信用卡或機場免稅店的贈品，用壞了好幾個，也送出了好幾個。有些贈品登機箱脆弱不堪，我都說那是月拋或季拋。有一次離島旅行，把小行李箱托運，下了飛機，從行李輸送台取起，正要拖著它離開時，一顆輪子竟然喀啦掉落，馬上在機場買了一個新的替換。

很多旅行物件令我充滿依戀，唯獨對小登機箱略顯無情，只求物盡其用而已，用不上了就立刻告別。然而，每一個大行李箱都陪伴我超過五年以上，比好幾次戀情的時間還長久。幾個已經退役的大行李箱，被我拿來堆成儲物櫃，充分運用它們的剩餘價值，也增生了一些情感價值。

現在用的二十八吋行李箱，2015年夏天購於京都車站前的Yodobashi百貨，大學同學阿良陪我去買的。2015年7月，我第三次去京都，也是第一次在日本自助旅行，之前去日本都是跟團或半自助。同年8月，第四次去京都，跟阿良約好結伴同遊。我訂機票，他安排住宿。1995年升大二的暑假，我們同校不同系，原本在校園或宿舍裡只是陌生人，去成功嶺同梯受大專生軍事訓練才認識，到2015年結交正好滿二十年。擔任教職以後，我們一起去過吳哥窟、長灘島、廈門、新疆，阿良從單身變成人夫、人父，我也成為他兩個兒子的乾爹。我常這麼稱呼阿良夫妻：孩子的生父、孩子的生母。

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我覺得男性情義珍貴之處，就是那份經得起陳放而不變質的相信。因為彼此之間有某種不變的默契，在人事諸多錯迕更迭之後，還擁有彼此本來的樣子。每一次相聚，也讓現在的我召喚出原來的我。時間的縐褶裡，現在的我疊合原來的我，許多心事已經變遷，而彼此沒有誤解從不懷疑的，大概只有那份金剛不壞的信任感了。

人跟人相交往來，有時候，相信的表現是沉默、是接受，聽到了什麼就收納在心的夾層裡，什麼都不說也是一種安慰。像是旅途中某一片定靜的好風景，像是攝影師中島光行的作品，它們只要在著，就很可以安慰人的。

攝影師中島光行的團隊製作了《第三次的京都》（三度目の京都）專題網站，用在地生活的觀點，介紹一系列可以深度認識京都的私房景點。他認為，一般外地的日本人第一次造訪京都，是在小學或中學的見學旅行（校外教學、教育旅行），去的都是最具代表性、最知名的景點，這通常也是台灣旅行團必去的地方，比如金閣寺、清水寺、平安神宮。人生中第二次京都旅行，大多是上了大學後，再自己去一趟京都的熱門景點。大學畢業、開始工作後，第三次拜訪京都，才有機會去一些知名度不高或稍微偏僻的地方。《第三次的京都》深入介紹京都一隅，在小角落裡突顯京都氣質，很值得推薦給來京都超過兩次以上的人。旅日作家蘇枕書的《有鹿來》、庫索的《自在京都》，書中也有類似的情懷，是去京都第三次以後才能約略體會的。

有些人很喜歡浮誇地說：沒吃過什麼，沒玩過什麼，沒到過哪裡，別說你來過京都。對我來說，去到一個喜歡的地方，與認識一個值得珍惜的人，有本質上的相似。旅行的時候做了什麼開心的事固然很好，不用顧慮非做什麼不可，同樣也可以很自在。

我第四次的京都之旅，到了飯店辦理入住才發現，硬殼行李箱外殼有一道十幾公分的裂痕。當天晚餐在京都車站附近解決，餐後阿良就陪我去選購行李箱。我買東西很討厭情緒勞動，不喜歡猶豫不決浪費時間，當下看中這款主體銀灰色兼有亮紅色鑲邊的二十八吋行李箱，立刻結帳帶走它。因為配色的關係，阿良幫它取了個名字，叫變形金剛。它的優點是沒有虛飾，殼夠硬，容量大，內裡夾層適中，拉桿穩固，四個輪子轉動靈活。缺點則是稍嫌笨重，幸虧我後來的重量訓練成果可以雙手將它輕鬆舉起。

用了將近十年，逐漸產生依賴，完全不會想再擁有其他行李箱。它陪著我走過2018年2月的北陸暴風雪，也陪我在鐵公路都中斷的颱風天從京都搭計程車到關西機場，及時趕上回台灣的飛機。

2023年初疫情逐漸消散，國境解封，我帶著它重返京都、奈良。這趟旅行結束回來，變形金剛輪子橡膠皮老舊脫落，內裡夾層綁帶的塑膠扣斷裂，這才想著要不要汰舊換新。但心裡其實是捨不得的。旅伴艾瑞克告訴我，四平街商圈有維修行李箱的攤位，不妨去那邊問問看，能否把輪子換新繼續用。一問之下，果然可以修。老闆告訴我，四個輪子更新費用是一千元，保證滑溜好推，還可以順便幫我把夾層綁帶塑膠扣黏著固定。隔天取件，變形金剛恢復四輪傳動，穩健一如往昔，內裡夾層也都可以正常使用了。

疫情過後的日本旅行，我突然迷上夾娃娃機，尤其喜歡抓大耳狗跟瑪利歐。每次在娃娃機台抓取成功，奏樂聲響起，多巴胺便分泌得讓我暈狂。麻煩的是，抓到巨型布偶之後要帶回台灣，真的太占據行李箱空間。變形金剛容我硬擠硬塞，蓬鬆的布偶與酒類易碎品都可以棲身在它的胃納裡。還有一些抽象的概念，也依附在它身上，譬如：出發，抵達，告別，離開，回來。

行李箱隨著主人移動往返，滿載情緒與記憶。只不過，時間久了，它竟也變成主人情感外露的象徵。我很喜歡的詩句「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意思是花開了難免要遭受風雨侵襲，而人生處境總是充滿離別。日本人將後一句翻譯成「唯有再見才是人生」，更是別有滋味。人生的常態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別，漸漸地喜歡在告別後拉著行李桿回望三次，因為曾經有過值得記取的相聚。

行李箱的功能，是收納，也是取出，是封藏，也是打開。除了必備的衣物、盥洗用具，我打包時一定要放入行李箱的物品有：紅酒開瓶器、藥品收納包、耳機、自拍棒、藍牙喇叭、電子書閱讀器（以前是紙本書）、御朱印帳（日本寺院參拜納印用的，目的是收集參拜的紀錄）。幾十次飛行後，變形金剛外殼多處擦傷，航空公司的條碼貼紙彷彿是它的勛章。

每次旅遊行程的最後一晚，我習慣把髒衣服洗淨烘乾，再一一摺好放進行李箱。這樣回到家之後，可以比較省事。

2020年1月底，我有新的旅伴一起在京都遊走，阿良夫妻與兩個兒子正好也在京都，於是我們相約去雲龍院抄經，抄經結束一起去吃飯。那時新冠疫情猛爆，我的變形金剛大概無從預料，未來將有一段難熬的時光。還好，我跟我的變形金剛有一句深信不疑的咒語：一切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過去」，壞事發生時我這麼默念，好事發生時我也這麼默念。都會過去，也都過得去，說的是旅行，也好像是在說我願意去過的那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