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登機箱是最好的/黃麗群

【自由副刊.我和我的行李箱.7之6】

黃麗群/登機箱是最好的

2025/06/16 05:30

圖◎倪韶圖◎倪韶

◎黃麗群 圖◎倪韶

不知道你怎麼整理行李。若問我的話,我很少以整塊時間完成這項作業,箱子在出門前總是提早好幾日開口在地,走過來,順手往裡丟點東西,接著轉頭忙別的事情,過一陣子,走過去,順手往裡丟點東西,接著轉頭忙別的事情,好像一口一口撕開軟麵包般的生活,剝碎餵給公園的鴿子與牠們的飛。或者像臨時成立的許願池,投入一盒隱形眼鏡,投入兩捲襪子,投入三天藥丸,投入四季的服裝⋯⋯最後,一個願望實現了。同時池中女神冉冉升起,提著金行李箱與銀行李箱問,你的是哪一個?

我並不打算佔女神的便宜,我確實很愛用一只銀色的登機箱,對開式,標準尺寸,外殼軟中帶硬,稍有鼓脹的餘地,內附一層灰色活動網狀隔板,用了十幾年。在我看來,登機箱是最好的,於輕便的一、兩天小出行非常完美,對付長旅程既能收束在大箱裡也能獨立擴充,別小看這裡的擴充兩個字,有時你會很意外:不過是長寬高加起來一百公分出頭的空間,就能解決各種尾大不掉的負擔、風險與不自在。我不是說謀殺案。

登機箱好在讓一切還有救。比方說,我一定在其中放一盒備份隱形眼鏡與一支備份眼鏡(以防託運行李出問題);準備一些常備藥(來自於班機取消長時滯留機場的經驗);夾層裡有幾枚乾淨夾鏈袋與部分備用現金。化妝包與小瓶香水若塞在肩背包,太蠢重了,丟進去。如果必須帶筆電上路當然也是放這裡最好。還有最後在免稅店(或者,羽田機場出境登機門附近那個7-11!),難抑惆悵亂買一通,也統統塞進來,可免大袋小袋狼狽不堪,很多事情細想一想,會發現根本沒必要下意識嘿呦嘿呦全都用扛的,最後還能買杯咖啡捏在手上,雖然通常不是很好喝,也喝不完,還很貴,但就是想買。不過最重要還是每次旅行尾聲,我會將各種嬌滴滴的、可不能弄丟的、捨不得離開眼前的路上斬獲全部歸納其中,貼身拉著上機,為此我漸漸磨練出俄羅斯方塊或者俄羅斯娃娃似的規整工夫(俄羅斯怎麼回事?),沒有一件內容難為橫豎,沒有一處畸角枉自虛無,若隨機遇到入關抽查,一口氣打開來,可真是抬頭挺胸。

說起來,箱型的空間格式帶來的感受,及其延伸而成的意識,與不規則且彷彿具有生物表情的軟質背包或提袋的確很不同,網路上有個相當古早的杜象訪談影片,他說當年製作《旅行箱裡的盒子》(Boîte-en-valise)系列時,一開始想到的媒材形式其實是書本,但他發現自己不太喜歡這個主意,最後選擇手提旅行箱。箱的直線與直角保證了一種更接近建築的想像,而建築又保證了家居或屋宇的想像,因此不管打包一事如今多熟練,每次都還是不免一呆:濃縮了所有必要性之後,這就是一份日常生活的全部蒸餾物嗎?浮生的泡沫未免也太多了。租屋廣告喜歡說「一卡皮箱即可入住」以彰顯設施與設想的完備,或提供一種人生的輕鬆,但我也感覺這說法流離不安,彷彿有個畫面,各種人形帶著行李箱在各種中空之間奔走不停,燈火明暗起落,但真正的「住」根本不在那些中空裡,真正的「住」只在那個不超過兩百公升的行李箱裡,你在那裡面化整為零。真的沒有在說謀殺案!

高飛遠走或者換物移星的願望在滾動,滿腹卻是蒸餾又蒸餾的舊生活,將它拉出儲藏室的那一刻,明明還沒出發卻也已經出發,將它拉進新地點的那一天,為了拋棄日常必須複製日常,行李箱是有一些古怪的情緒。某次一個評審場合,(有點費力地)對聽席嘗試說明個人的審美意見時,忽然想到了它。我解釋短篇小說對寫作的苛求與難為之處,有時很像行李箱的尺寸與限重,幾乎沒有不去測度或毋需羈縻的揮霍空間,最適合的元件最好能安置在最適合的位置,而位置與位置之間,又最好有不露白的因果或協同關係,未必天衣無縫,但是互相效力,形成一種具有「可行性」的整備狀態,而這個整備狀態裡充滿關於遠方的猜想。

行李箱做為個人儲存生命力與生活想像的最小單位,並因而閃耀於故事中的短篇小說,此時也想起兩篇。一篇是吉行淳之介〈輕脆的骨頭〉:妓女君子死後,留下一口手提箱,裝滿包裝完整的全新家居用品,打蛋器或木湯匙這類廚房小物最多,人們頗不解。只有熟客大川心知肚明,君子總在他留宿次日邀請他一起去百貨公司,她會自掏腰包買樣便宜的小東西,冷眼旁觀的大川明確意識到她既不是為了他而買,也不是為了任何人而買,而是為了「把夢想拉近身邊」。

另一篇來自活躍於大正時期的鷹野つぎ,鷹野つぎ一輩子苦於肺疾,五十幾年的生涯有二十年在養病,她的短篇小說〈草藪〉說了這樣的故事:敘事者山野女士在醫院靜養,幾日後,鄰床住進一位名為豐子的少女。豐子帶著塞滿衣物的大行李箱,還有裝著冬衣、披肩與夾克的包袱,三、四雙木屐與草屐。還有洋傘。還有一盒盒的梳妝用品。眾人十分驚訝:「行李可真不少呢!」送豐子入院的長兄溫柔地解釋,季節變化很快,一次帶齊就不必陸續寄送了,豐子則笑著說,「我所有東西都在這裡了呢!」長兄聽了,回答:「也不是這麼回事啦。若是有和服腰帶或家紋和服什麼的,自然會替你保管到出院。」旁人覺得這段對話很費解,只能報以微笑。

這個以物件之煥然集合與家常對話布置出明亮氣氛的小段旋即剝落,露出支離的內部骨相,豐子的手足大概早就做出將她棄置醫院的決定,父母都已逝世,兩名兄長各自成立家庭,因為懷疑妹妹的腸疾有傳染性,將一切用品統統送來醫院,但如果是有價值的貴重服飾就不同了。反正也沒有。很快他們不再來探望豐子,病況也相當不樂觀,醫院多次通知家屬豐子需要陪病者,兩家總是裝聾作啞。最後是二哥的妻子勉強來到醫院,懾於醫院的權威與強硬態度,終於為她請了一名看護。敘事者山野描述,「即使是十分明白持家不易的我,看見她二嫂身上那不知真假的秋草圖樣和服腰帶,還是一肚子火。」故事結束在初秋的夜裡,豐子對著也僅是照顧了她一個月的看護說:「阿姨,如果我死了,我全部東西都留給妳。」對方痛哭失聲。

兩篇小說都不曾交代遺物最終的下落。作者彷彿在遞交給讀者的、小說的行李箱中,刻意抽出那件「以防萬一」的厚重鋪棉外套,因此,出現了並非冰凍但是難以忽略的涼意。

日文的行李通常寫做「荷物」,有時很傳神,先學中文再學日文漢字詞彙的人,多半能直覺地意識到它負擔的那一面,二、三十歲時我也常在行李箱裡塞進各式各樣的「以防萬一」,後來想明白,萬一是很難防的,若讓你防得到,那它一開始也不配叫做「萬一」了。現在出門,東西愈收愈少,戒指也只攜帶金色銀色各一枚,要說是活得精煉了,我看未必,或許只因情感與力氣大幅地黜落,不過一時不是很想面對。

所以,回頭來講個好笑的故事吧。真實事件。友人習慣將行李全都託運,空著手上飛機,確實很瀟灑。但某次在國外被攔住,地勤甚至通知了航警部門,在凝重的圍觀之下他們搜索出那團被鎖定的可疑物品,雖然大家馬上鬆一口氣,笑出來,還是盡責地一一確認完成——一一確認是什麼意思?因為那是只橢圓形的漂亮手工玻璃瓶,為了提防碰撞重壓,朋友聰明地用上所有襪子(且恐怕都是穿完還沒洗的吧!),將其層層包裹起來,不知為何,在X光機顯影之下,它看起來像是什麼爆裂物⋯⋯每次想到那臨兵鬥者陣列在前,幫瓶子脫下一隻隻襪子的場景,都覺得有夠喜歡。

不過你看,如果像我一樣,好東西放登機箱跟著走,大概能迴避這一岔輕微的節外生枝。就說了,登機箱是最好的!其中我必備物還有一條平疊的薄呢大圍巾,人在千山萬水之中,冷的時候與打頭的風意外地多,此時抽出來披著,非常幸福,原因不完全是暖和,而是這種所求竟能悉備,完全不必忍耐什麼的輕安一刻,特別完整,特別平靜,感覺有救,感覺精神在身體裡非常置中,而那是活著很少有的感受。

登機箱是最好的/黃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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