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失智/郭強生
有一天,父親突然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不是開學了嗎?」
我沒有去花蓮,竟然被他發現了啊!……
這句疑問還有另一層。我的解讀是,也許他驚訝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個人。
之前,我每週還在花蓮四天的那段日子裡,他已經習慣於當一個孤獨的老人。沒人與他說話,他也不想理人。
(那是否也會是我未來的寫照?到時候,會有誰來跟我說話呢?)
三年前若是選擇了眼不見心不煩,隨便那個跟父親同居的假陸配和我哥聯手胡搞瞎整吧,今天的我又會如何?就繼續待在花蓮過我自己的生活,安穩平順地直到退休那一天,把我自己的人生放第一位,誰又能置一詞?
但,當時的我就是無法裝作沒看見。
打電話怎麼都聯絡不上,不知道父親發生什麼事,我就是會心急想趕回台北了解情況。看見父親總是臥床不起,越來越消瘦,我就是不相信那女人說的,「北杯現在什麼都嚥不下去喲!」所以才被我發現她一直在下藥讓他昏睡。雖然父親早已警告我別干涉他的生活,但是眼看他連命都快沒了。許多朋友都勸我,這事情你管不了,一旦插手,你就得負責到底,你一個人怎麼可能照顧你爸?……
在最煎熬痛心的時刻,我聽見心底有一個聲音:如果什麼也不做,那麼我跟做出那些傷害父親、傷害我的人,有什麼兩樣?……
碰到也遭遇了相似情況的朋友,問我該怎麼處理時,我總有些猶豫。因為,我真正想告訴他們的是:如果還在思前想後,覺得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尚未到刻不容緩的地步,那就別處理了。
(什麼叫刻不容緩?什麼是該與不該?最真實的答案,只存在一心一念之間。)
現在失去的,在未來還是有復得的可能。也許會很辛苦,但總還是會有機會。只有父母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當時的我所想到的,就是這樣而已。
我說。
…
比起兩年前我剛接手時的狀況,父親的精神與注意力明顯改善,不知道是否跟我現在經常在家,總會與他東說西說有關?現在父親不再雙目失焦,似乎慢慢走出了時而沮喪、時而惶然的老死恐懼。對我的問話,儘管多是簡答,但在我聽來已是令人欣慰的進步。
不是那種錯亂顛倒的失智,應該就是退化了,遲緩了,虛弱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父親累了。
活到九十,應該是會累的。
衰老,也許更類似於一種自我放逐,跌跌撞撞地,孤單走去一個不想被人找到的地方。
但是,我彷彿感覺得到,在他衰老的肉身之下,靈魂內裡的自我意識並未消失,只是他被困在一個機械有些故障,按鈕經常失靈的太空艙裡,無法接受到清楚的地球發訊,也因電力不足讓頭腦指令傳達變得吃力。
也許,他正漂浮在人類經驗中最神祕的時空,一個老化後的宇宙,我們每個人都終將前往的他方。
然而探險仍在繼續。每一位老人都正在這段漂浮中,體驗著只屬於他們的宇宙風景。雖無法將這段旅程的心得回傳分享,但不表示他沒有在感受著,感受著那個重力在逐漸改變中的時空。
每一個老人都像是一艘朝更遠的宇宙發射出去的太空梭,生命的探索都仍在進行中。在身邊負責照護的我們,就是他們在外太空漂流時,唯一的地面塔台,他們的通訊領航員。
終會有那麼一日,科技最後幫我們解開這個神祕航程的意義。到了那天,一切都會有解釋,我們的父母在晚年,到底去了哪裡?……
…
有一天看護跟我說,爺爺昨天半夜突然起床,跑去廚房開冰箱。
「我問他,爺爺你要找什麼?他說,小弟要喝牛奶了。」印傭說到這裡咯咯樂不可支:「小弟?那是誰。他說,我小兒子。我就跟他說,爺爺,你兒子已經長大了,不要喝牛奶了!去睡覺了!講講以後好像他有想起來了。」
印傭覺得這個小插曲很有趣,但聽在我耳裡有一點心酸,一時無言,同時又像是有一股濕暖的風吹進了心口。
閉上眼,想像父親開冰箱的畫面。
我知道,在深層的精神面,父親知道自己在「家」。他也知道,我就在他身邊。
雖然那個我,整整小了五十歲。
我們都失智。
父親無法記得的是剛剛發生過,我則是忘記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自己。忘記在我幼小的時候,年輕的父親肯定不止一次,曾在夜裡起來幫我泡過牛奶。
五十年後,這個沉埋於父親記憶深處的動作,突然浮出了水面。我不可能記得的幼年,現在從他的記憶,已成為了我的記憶。
與父親將近十年的隔閡,當中有傷害也有衝突,我自認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化解,從悲傷中重新站起來,把這個家恢復,並且擔起照護之責義無反顧。最大的期望,原本只是一個沒有遺憾的句點,但是父親找牛奶的這件小事,卻讓我看到一個新的開始。
我可以想像,透過父親在時空中的漂流,我的軌道也產生了弧形的曲折,我可以同時是年過半百,也可以是兩歲稚齡。
儘管父親與現實當下的聯結已在逐漸退化,但是屬於他的記憶,甚至那些他刻意加密防護的情感,卻可能在他自由移動於老後宇宙的途中無預警地啟動,成為了我的導航。
摘自天下文化《我將前往的遠方》2017/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