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遊 / 楊牧

Posted By on 2 月 19, 2024 | 0 comments


壯遊 / 楊牧

 

我時常在你的來信裡獲知你旅行的蹤跡和感觸。你也是為了特殊的目的才旅行的,這麼年輕的歲月,你當然不是一個以旅行為奢侈休閒的人,你出門進入遠近山林和別的城市之中,或到海外盤桓於異邦喧囂的社會,沉思,觀察,體會,你何嘗就沒有那莊嚴一面的理念呢?你不從那一面著手去談論,就因為你率真光明,因為即使我從來沒讀過你一首詩,我認為你是一個性情中的青年詩人。

我不是一個特別熱衷旅行的人,但半生的際會竟使我不得不時常出門,去到一些熟悉和陌生的地方,與各種人物接觸,讓多變的外界在我眼前轉動,聽各種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交談。可能命中注定就須如此,其實也沒有好惡可說。讓我以回憶的方式,告訴你一些平凡的經驗。

起初我在花蓮的林野水涯徜徉,對於一個中學生說來,若是每星期都須單獨騎著腳踏車進入阿眉族部落的山區,揮霍一天的幻想和精力,這狂奔和靜憩的經驗總是可貴的。我依然相信那種野性的介入,對當時,甚至今天的我都有特別的影響。我喜歡單獨出門,忽然轉入一個不相識的世界,沒有人和我交談,不需要附和群眾以讚嘆,更不必陪著別人詛咒埋怨。後來我在臺中念了四年書,除了大度山脊上一些河谷、甘蔗田、小村莊以外,人人樂道的風景名勝我都沒去過,因為我不喜歡團體出遊。你無法相信我大學四年間,附近的日月潭、阿里山、溪頭、獅頭山我都沒去過,更不用說再遠的墾丁之類地方。我大概並不是不知道旅行的重要。讀英國文學史,知道十七世紀以後每一個詩人都必須體驗一次所謂的「壯遊」(grand tour),到歐洲大陸去度過一段敏感時光,才算完整地成長了。我知道這些,可是不免又退縮著,從來沒有和同學結伴登山或露營的經驗。我怕他們說話聲音太吵,又怕參天古樹下合唱營火歌太興奮,謀殺了我寧靜的想像。這樣說來,我那時不但有點驕傲孤高,恐怕還太懦弱了些。

我曾經很沉默地注視高聳堅實的洛磯山,看蒼松和白楊搖曳交疊飛逝,火車載著我的嚮往和欲望,精神高揚而肉體也因為那景象而覺得痙攣,穿過巨谷深川,進入沙漠荒野,疾駛在點綴農莊的田地上。我曾經怕怕地站在密西根湖岸上,冬寒徹骨,縮著脖子看飄浮碎冰的大水,想像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湖泊,就是將我們整個臺灣島放下去,島還是一個島,回頭忽然為芝加哥狡黠的燈火感到恐怖。有一次我坐在紐約赫德遜河邊的公園長椅上,緬懷世紀以來多少留美中國青年學生的風貌,為他們失落的夢和理想而感傷。在柏克萊那些豔麗疼痛的年代,我大半時間被神祕的高山所吸引。往往學期結束那一天,我把昨夜打字機打好的研究報告放在車子前座,就在後座塞上一些露營爬山的行李,開車先彎到學校交報告,然後就長驅入山,去寧靜的大自然裡度過年輕的假期。旅行是一種滌洗,是一種探索。我可以花一個早上坐在平整如鏡的小湖邊看高巒的倒影,飛鳥掠過半空的蹤跡;或站立參天的針葉林間,為一隻麋鹿不期然的出現,屏息長久不敢出聲驚動;或倚著欄杆注視千萬活水的瀑布,從雲煙的山頭雷轟傾瀉,濺起無窮的溼寒,又落在曠古的青苔上,注入冷澗,終於緩緩流去,切過開滿黃花的草原,向海洋的方向。

有時單獨旅行最能體會環境。你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顧盼尋覓,說是看風景,其實是在看自己如何在看著風景,那時你的心思最敏銳,精神最飽滿,周圍一點聲響,一片色彩,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你急切的捕捉,那麼好奇,那麼準確。我們都不是喜歡熱鬧的人,可是我們不能安於狹窄的斗室空間。有一次我千里迢迢到了巴黎,進了旅館十二層高的房間,將行李放下,站在窗前看高低錯落古今多變的房子,那色調和風姿,忽然就攫獲了所有的巴黎形象,那些歷史和傳統。我心想:到了巴黎,這就是巴黎。遂坐下攤開一疊紙,振筆疾書。到了就好了,知道我已經在巴黎就夠了,我竟酖於這個感受,一時失去觀光街頭的心情,因為急著想表達的是這個「到了」的感受,不是去滿足那左顧右盼的心情。我一個人坐在旅館窗前寫著,看到美麗的巴黎,其實我可能只是看到自己坐在巴黎的旅館窗前寫著,並因為看到自己那樣在窗前寫著而格外感動。這種經驗不知道你有過沒有?我們這樣固執地尋覓著,其實是尋覓自己。在阿姆斯特丹運河的拱橋上,在萊因河古堡的石梯前,在北美洲高寒的海岬和島嶼,我單獨旅行,或面對著故國無盡山川,古代詩人頌讚詠嘆的塔樓和城牆,覺得我正迅速地靠近著他們的世界,可以觸摩到那其中結實的詩的精魂,文學和藝術的神。

任何人都有出門去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的欲望,何況去了還要回來呢,並不是自我放逐,並不是故作姿態的浪跡飄泊。我有一位朋友常說:火車是最浪漫的交通工具。交通工具而有浪漫和不浪漫的分別,就可見旅行是想像思考的訓練。我的朋友是詩人。我另外一個朋友覺得最愜意的旅行方式是自己開車雲遊,而且最好是在美洲大陸縱橫千里的廣袤原野上飛馳。這個朋友家住香港,更對遼闊的天地充滿期待。上個月他果然來了,帶著妻子和兩個成年的女兒,從西雅圖租了一部新車,沿太平洋海岸公路直放舊金山。這位朋友也是詩人。這樣一來,你也可能會問我今天最喜歡甚麼樣的旅行了。我喜歡選擇一個沒事的週日,最好不是週末,帶著我的妻子和小兒,開車不超過兩小時到一個遊客不常涉足的地方,選定一座木屋旅棧,將被褥安頓好,然後徒步到幽靜安寧的角落去散步,或在海岸的沙灘,或登河流懸崖之上,看路旁的小生物活動,鳳尾草,蘆荻花,空中鳥飛,水中魚躍。黃昏時分在屋前生火烤肉,喝我的啤酒,看兒子在草地上奔跑,然後天就黑了。等他們上床以後,我還可以就燈前寫作,聽野外的蟲聲和激激水流,覺得一個陌生的天地正刺激著我的神經,使我的思索更生動敏捷,快速,明朗,活潑。這樣的地方也令我鬆弛,比平時早一個鐘頭就上床去睡。

我現在最喜歡的旅行只是如此而已。那是休閒度假,不是旅行。而我相信以你今天年輕的風采和興趣,你應該走得更遠,探得更深,你行動的速度應該更快。

你何妨就在內心先確定一個廣泛的目標?先在家裡勾畫出完整的憧憬,布置一些可能發生的情節,以想像的陌生世界為背景,把自己血肉之軀投射進去,堅持自己所追求所要的東西,然後出門。這樣的旅行說不定會因為一切都不如理想而大失所望,但失望何嘗就不是一件莊嚴的理由?這樣的旅行是充滿目的和意志的,是學習的歷程,是考驗,是一種探險。我相信這個方式最適合你。你來信裡提到了夏天出門的計畫,每一個計畫都令我羨慕,而我希望你除了安排行程日期以外,也為自己的心情意志去安排一個方向,嘗試去完成那方向的指引,以最大的敏感去體驗所有的色彩和聲音,人的容貌,文化的形跡,和大自然擁有的一切。那是我們積極的投入參與,那是一種挑戰,而不只是奢侈的觀光旅行。那正是一個青年詩人的自我追尋,一個青年詩人的「壯遊」。

 

【閱讀檢測】

  1. 作者在中學和大學時期喜歡單獨出遊,為什麼?
  2. 作者回憶留學美國時,途經洛磯山、密西根湖、赫德遜河的經驗,對自然、人文有哪些觀察與感悟?
  3. 作者自陳年紀漸長之後的旅行多為哪種方式?他對這種旅行有何感受?
  4. 作者建議青年詩人,安排壯遊時可以有哪些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