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者.三代以前農家子》/ 楊牧

Posted By on 2 月 19, 2024 | 0 comments


《搜索者.三代以前農家子》/ 楊牧

 

我向來知道自己不是甚麽傑出的園丁花匠,對於農圃園藝大致抱着欣羡之情,時興「不如」之歎。然而,我也知道我但願自己是一個水準以上的園丁或花匠,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僥倖種出甚麽瓜果青菜來,不但滿足自己的幻想,更可以拿去傲示所有的親戚朋友。十年來我曾經一試再試,屢試屢敗;雖則如此,我總覺得此事依然是可以有所待焉的,精誠所至總有奇蹟出現的一日。去秋以來,我再度頑困地工作着,觀察着,而終於發現還是不行,今生今世想在農圃園藝上傑出起來,大約是無甚指望的了。

 

我想我之所以對於農藝常存非份之想,不自量力,也頗有好幾個先天的和後天的原因。如今痛定思痛,檢討起來,可得而言之者,犖犖如以下諸大端。先天上,我一向以爲我絕對秉賦了農藝的才份,原因很簡單,因為我的祖父是務農的。我從小就自父親口中知道,我的祖父是農夫,在桃園種菜,屬於今天所謂「菜農」的身份。所有農夫當中,論恒產之微薄,遭遇剝削之嚴重,大概無過於菜農的了。父親有時談起,他小時候如何天明即起,隨父兄到田地裏工作,或於烈日下挑水灌園的經驗。種菜辛苦,利潤又少,生活陷入了困境,兄弟們不得已乃離開家鄉,步行到花蓮做工,在「後山」落户。於是桃園的農夫變成爲花蓮的工人。我自從知道我祖先是農夫以後,時常無端地感覺非常自豪,年前曾杜撰一聯曰:「三代以前農家子,六朝之後酒中仙」,於述祖德之餘,更自比飲酒使氣,學劍賦詩的李太白。

 

小時在花蓮家中,曾經住過一個院子特大的日式房子。父親在側院種了數十棵八臘樹,不一年而結實纍纍,又沿牆種香蕉七八棵,也迅速成蔭;籬下更有菊花,傲霜浥露,蔚為我童稚最細緻美麗的想像世界。其他如鷄冠兔子花,龍眼文旦柚,前庭後院,無不欣欣向榮,我幼小簡單的心靈乃以爲園藝實在是天下最容易的事。父親於植樹種花之餘,大概基於懷舊心情,又指揮我們兄弟姐妹種菜,記得其中包括數行番薯,嫩葉根莖無不可食,還有茼蒿青葱之類。有一年夏天收穫量超過了預期,我們曾經以小繩索一一絪紮成單位,由我和大妹挑到清晨的菜市場去賣。我們坐在路邊,跟前擺着帶露水的青菜,等顧客來挑選,其興奮真非言語所能形容,現在想想,只有長大以後第一次投稿和學位口試的緊張經驗可以比喻。那天早晨賣了多少把茼蒿,現在已不復記憶,但大半又挑回家自己吃的情形,則可以想見。

 

花木蔬菜雖然不是我自己經手種植成功的,小時候參與翻土澆水和收穫的事,仍然是我平生確切不可抹煞的經驗。我的朋友當中,似乎只有沅陵顏元叔曾經公開宣揚過這方面的經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然而記憶裏我確實種活過一棵木瓜樹。亞熱帶的臺灣,種木瓜最為簡單,下子必活,過兩三天就可以看見樹苗了,夏天早晨鄭重巡視澆灌之,覺得小樹每天都長數寸,幼小簡單的心靈充滿了喜悅,大概這與我們的農家血液也有關。惟木瓜據說有雌雄之別,成樹以後,發現它只開花而不結果,乃知是公的,未免沮喪。盈盈在臺北東門町長大,衢巷車馬,但她說她小時候也種活過一棵木瓜;可見木瓜人人可得而種之。但瓜子千百,如何預見下土的是公是母,仍然是問題。

 

木瓜以後,我大概就沒有甚麽可以稱道的成績了。學生時代逢國父誕辰紀念日,必須集體植樹;記得每年三月十二日,花蓮中學的老師總指揮我們在面向太平洋的校區邊緣上種木麻黃或相思樹,希望可以成長爲防風林。海邊風大,學生每人各掘一坑,將樹苗草草掩上沙土就算了事,解散回家。事實證明,面海那一帶的校園,到今天還不見防風林。上大學後,更從來不曾想過種樹,也就沒有動過手。只是我曾經參觀過生物系的同學培植花木小苗,頗爲羡慕;也會專心觀察過大度山的樹林。有一年冬天夏菁對我說,大度山的樹都是農復會種的,他更親自參與了這件造林工作。如今大度山蓊蓊鬱鬱,乘涼的後人當知滿山綠樹出自一位詩人森林專家之手。我在大學時代,只幫雷神父的敎堂院子澆過水。十年前重訪小教堂,神父已經離開了,但一院幽靜,深鎖着許多扶疏的花木,不免感歎。兩年前再去,院子已因臺中港路拓寬,削去了大半,則不但神父早已離開,花木和所有的記憶也都消滅了。

 

我在柏克萊,重新又關心起農圃之事。我第一次發現陳世驤先生親手整理院子的時候,確實大吃一驚。他不但接了水龍頭到處灑水,還俯身在院子裏除野草,修理籬笆。有一年夏天我們同學八九人,還幫他挑土墊地基,造了一個人工瀑布。瀑布後暗藏電線一根,插在屋子裏,開則淙淙,關則默默,頗令人莞爾。那時鄭清茂夫婦住公寓,沒有地方可以種花木蔬菜;清茂來自嘉義農家,大概技癢難忍,竟在一個大花盆裏種了一叢竹子,擺在陽臺上,雖然竹葉枯黄,奄奄一息,總是聊勝於無。清茂夫婦東遷麻省之後,據說闢地灌園,儼然一老圃矣。柏克萊友人劉大任,住在加大專供帶眷學生住的宿舍區裏,宿舍後有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土地一片,住戶可以登記申請,由學校放領給他們自由種菜,以示身體力行。他們夫婦也去弄了一塊地,不知道種了甚麽蔬菜。有時黄昏往訪,還看他在暮色裏除草澆水,只是他到底種出甚麽東西,卻未曾聽他提起。後來報上說,有些美國學生利用學校放領的土地,不種蔬菜,種起大蔴來了,被州政府以直昇機測得,結果如何,則不得而知。住在柏克萊附近的還有唐文標,他行有餘力,乃在院子裏靠牆種菊花一行。有一年秋天,朋友們都收到他的請柬,無非是「金風送爽,桂花飄香,淵明酒興,子美詩情」之類的話,邀請大家去賞菊。到時一看,不過爾爾,花未開而枝已敗;而且文標素與杯中物無緣,三杯不及,已經以口舌優勝把客人個個辯倒,最後只好分頭玩拼字遊戲。

 

一九七〇年離開加州去麻薩諸塞,又一年仍遷回太平洋岸。東西旅行,一路上看朋友,才發覺不少人都能在菜圃花園中尋求生活的樂趣。那幾年美國流行談自然環境之保護,一般知識份子和反知識份子多關心生物界,而有些人更可能是受了追求自然和諧的 Hippies的影響,覺得現代人事事受制度所牽扯,不能完整地經驗生活的每一個步驟,是一件憾事,乃認為在這個社會裹,一個人卽使不能自己動手養猪,至少應該種茶,體會生物的成長和我們日常供需的微妙關係。中國知識份子本來難於參與這種生活方式的革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澆花可以,種菜施肥則難矣。但我發覺許多朋友也都能翻土種菜了,且沾沾自喜,究其原因,才知道是口腹的因素使然,他們吃腻了超級市場裏有限的西洋果菜,可是又買不到小白菜,茼蒿,韮菜之類的中國東西,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

 

我旅行訪友的經驗,發現那一年之內,種菜成績斐然值得稱道的,首推莊喆夫婦。莊喆家在密歇根州安娜堡郊外,最得田園之勝,號「樂石居」。屋後除了芍藥薔薇之外,更有一角菜圃,欣欣向榮,頗具規模。他家門前過了馬路又是一大片雜木樹林,據說空曠處長滿了野生的蘆荀,天生萬物以養人,那些蘆荀算是莊三家裏最豐富的自然資源了。我想他家得天獨厚,和他們的慈善心腸有直接的關係。日前莊喆來信,有如下一段:「從臺北回來後畫興大發,這幾天悶熱,竟還赤膊上陣。另一苦惱是前門口柏樹上有『紅衣』鳥築巢。本有五個蛋,毀其二——不知怎的自行落地,現在三隻光禿小鳥成形。家人每有出入,母鳥輒受驚離巢,心想這樣下去,咱們必成謀殺小鳥兇手,遂棄前門,我的畫室旁門權充來往過道,多少也影響作畫的隱私求靜。奈何奈何。」宅心如此仁厚,令人肅然起敬。願他家的蘆荀永不枯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世世代代都有吃不完的蘆荀。

 

我到西雅圖後,始有種荣之志。屋後草坪甚大,起初我也不斷澆水修剪,完全仿照鄰居的方式為之。有一年暑假七月,獨居無朋,決定做些勞動,以打發案牘以外多餘的時間。我入市購得工具數種,舉凡鋤頭圓鍬之類,無不具備。我先以繩索將草坪一角圍出,取長方形,逐動手掘地,把野草石塊一一撿起。如此費了三個午後的光陰,終於整理出一小塊乾乾淨淨的園地,又於四面埋下枕木,將草坪隔開在外,防野草入侵;我打電話請教朋友,買了一大包肥土傾入其中,爬而梳之,繼則灑水理平。暮色裏執鋤視之,確實像是「自己的園地」了,歸鳥啾啾,其欣喜也難爲旁人道。

 

第二天我買了些菜子回來。其時已屆仲夏,菜子種類不多,我隨便挑了一包黄瓜,一包辣椒,一包番茄,根據紙包上的說明,鄭重播下,澆水施肥,以為不久就可收穫。幾天之後黄瓜和 辣椒果然萌芽,使我又驚又喜。我又去弄了些木桿竹節來,插在黄瓜芽旁,支持其生長之勢。然而我看它一個月之內上升緩慢,好不焦急;辣椒更慢,萎萎頹頹,完全不像作物,而番茄則杳渺於泥土之中,始終沒有消息。轉眼八月底,日頭越來越短,黄瓜開了幾朶小花,結了些和無名指一樣大小的條形物,就再也不長了;辣椒則枯落在地,回生乏術。一到九月,天微涼,則連黄瓜葉也垂垂落矣,這時我不得不承認一切都完了,一個暑假的試驗宣告失敗,沮喪不堪。適有友人來訪,我向他求敎;他說我一開始播種,時間上就嫌太晚,錯過了夏天的好日光,焉能不敗。我唯唯,決定來年再試。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年四月,我把握春光下種。這一次全是中國果蔬之類,菜子是葉維廉寄贈的。小白菜和芥蘭發芽以後,我細心照料,終於還是被可厭的蛞蝓悉數吃光;苘蒿和芫荽本身具有強烈的氣味,倖免於難,只是種子播得太密,始終長不好。有一天走到院子裹,卻發現茼蒿開花了,其形色都如秋菊;而芫荽更忽然抽長,豎發逾尺,葉小含羞,並且還帶小花。我知道我又失敗了。從此以後,我深深覺悟種菜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聖人之歎,良有以也;我先天的農家遺傳,並不見得有用。此後有友人送我一叢老韮菜,我意興闌珊之餘,隨手種下,居然生生不息,長得很好。韮菜越剪越茂,冬來掩在冰雪之中,以為完了;春天一到,它依然抽芽,再生成長。我乃覺悟,我大概只是種種韮菜的人罷了,其餘都不要想了。

 

 

種菜的經驗如此,種花也未嘗太好——但努力為之,春來發幾枝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那些年,我開始對於田野和園圃的植物名實有了興趣,認真去記憶各種花木的名字和特性。在此之前,讀古典文學,難免捲入各種草木的辨正官司裏,於「毛詩」和「楚辭」中所見的植物頗能熟記,翻來覆去,任何草木是否見於古典,大概都有印象,沒有幾個人可以騙倒我——我做研究生的時代曾一眼看出何炳棣所著「黄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有問題。我的根據並不是考古學或史學的資料,而是我發現到他使用「詩經」草木資料的謬誤。何君以誤解或揑造的「詩經」草木名實為基礎,大談其自然景望與農業起源的關係,五步一統計,十步一圖表,唬倒了不少學有專長之士。我看他把秦風「終南」,陳風「墓門」,和曹風「鳲鳩」的梅都注釋為 Prunus Mume S.et Z.(俗稱酸梅樹),乃斷定他的統計圖表太不可靠,以下許多理論都難免是大言炎炎自欺欺人的話,不信也罷。那時我認得書上的草木,卻認不得現實大地上的草木,時常覺得很慚愧。到西雅圖之後,忽然興起認識草木的野心,處處留意,頗有些收穫,一直到今天都還樂此不疲,尤其當我僥倖能够以書本上的知識和現實世界互相印證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非常快樂。當然,這點快樂和我是否能成爲優秀的花匠園丁,仍然沒有必然的關係。事實證明我經手培育的花木,從來並未表現得特別繁榮。西雅圖的友人當中,對花木最具匠心和耐性的,首推經濟系的馬逢華。馬家有松有梅(不是秦風的梅),其餘辛夷杜鵑,紛紛總總不可計數;而他最值得稱道的,則是後院一片牡丹花。牡丹又稱木芍藥。美洲不乏草本芍藥,木芍藥則不多見。我講唐詩,武后玄宗朝以後的詩人最津津樂道的花便是牡丹,正是「一枝紅艶露凝香」,學生茫然不解,我總是說,五月初到馬敎授家一探便知。馬家牡丹繁榮之盛,花色之多與美,北美洲恐無有過之者。

 

一九七五年夏我回臺北,住公寓,一年之内不復動手弄院子。種菜絕無可能,偶爾為陽臺上的小盆景澆水,是為我和自然界惟一的接觸。此後來美,又繼續我的公寓生活;幾年下來,換了不少地方,但也完全遺忘了早期那種植花種菜的野心。去年夏天和盈盈自普林士頓歸來西雅圖,飄泊之餘,頗思安定靜謐的生活情調,終於尋到了一個有前後院的屋子,行李卸下,家具擺好,對着滿園花草,興起了久已不曾溫習過的野心。我以為移花接木之類的事,甚至種菜灌園,都應該從這個時候開始。新居本有花木,老樹小草俱備,錯錯落落,頗不規則。其實論規則,並非完全沒有,只是西洋園藝的原理和我們的心思時相逕庭:該彎曲的時候,它是直的;該零散的時候,它是整齊的。我讀西洋文學,最不耐煩的是路易十六時代的庭園佈置,入詩則為十八世紀惡化了的執拗形式。二十世紀早期的文藝史家拉夫鳩埃(A. O. Lovejoy)論浪漫主義,曾提到中國庭園設計對於英詩的影響,真是慧眼獨具。中國人於海運開通以後,對英詩的欣賞多集中在十九世紀以後的幾位浪漫派大師,理由之一當亦在此。我們住定下來以後,不免就想對於眼前的現狀加以改變,一年的嘗試,正好讓我證明我的能力原來是如此有限,深深覺悟園藝也是沒有僥倖的,理論與實踐之間,幻想與現實之間,存在着多麽遼闊的鴻溝。

 

我第一件工作是搬移一棵小樹。三月初旬,新雨洗亮了大地,在一個難得的陽光普照的上午,我將一棵冬青樹從側院掘起,移植到後院的牆邊,希望它長高以後,可以做為我們和鄰居間的屏障。那一天離植樹節不遠,我會私自以為這是個黄道吉日,雨量是充沛的,何况冬青堅忍,絕無失敗之理。誰知第二天開始西雅圖連了幾場大風,可憐的冬青欲靜而不能靜,就此枯萎了;不到一個月,竟乾燥而呈病黄色,等我動手搶救灌水,也都來不及了。半年來它還站在那裏,使我每看它一眼,都强烈地感到內疚。這一棵冬青之死,可以說是我多年停頓的園藝野心,在一旦復甦後,所遭遇的極沉重的打擊。我慢慢回憶起過去的失敗,雖然挫折之感始終不能揮去,卻無意全面投降。事實證明,在多青枯萎之際,我曾又冒險移植了另外一棵小樹,如今它還勇健地站在那裹,朝陽夕暉中,以它快活的綠葉鼓舞着我,或者說,安慰着我。何况,我也曾經努力將院子一角的菜園清理出頭緒,整頓出一條小徑,救活了一棵紫色的山杜。我種下兩行黄瓜,一一萎落,其狼狽視往日成績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又選購了十六棵菊苗,花色各自不同,種植不久也遭蛞蝓之襲,葉凄凄而殘破,眼看是沒有甚麽指望了。果菜花苗衰敗之處,野草怒生,如今又是一片荒蕪,落滿了楊花竹葉。

 

人生在世,區區種菜養花之事竟困難一至於此,實在不是我所能够相信的。看情形先天的秉賦和後天的興趣,都無補於事。屈原曾經哀歎:「余既茲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他思維苦吟良久,認為一切原因,還是怪衆芳沒出息:「豈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離騷寓言,眞是「情理實勞」,殆無可疑;可是一個時代之光明譎幻,黑暗陰霾,撥反之際,難道不應該多通過內省的功夫,少歸罪可憐可哀無意無志的草木嗎?如此,則我之屢試屢敗於園藝世界,也就可以證明這一切挫折與草木的意志無關,而實在是我的情緒修養使然。

 

(一九八〇.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