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五行 九宮 蔬食5 / 蔣勳

五行 九宮 蔬食5 / 蔣勳

圖二:大暑前後嘉義山崎的蘋婆。(圖/蔣勳提供)
圖二:大暑前後嘉義山崎的蘋婆。(圖/蔣勳提供)
日常

 

小時候跟母親買菜,替她提著菜籃,在菜市場一家一家逛。這是日常生活,很平凡無奇,然而記憶深刻。那是一九六○年代前後,世界打過一次你死我活的戰爭,如果倖存活下來,就很珍惜平凡日常的生活。

日常,平凡,戰爭之後,是奢侈的幸福。倖存的男女,驚魂甫定,努力生孩子,像乾旱季節的植物,要用繁殖對抗毀滅。有一個世代叫「戰後嬰兒潮」,我有幸是這個世代之一,有幸至今沒有遇到戰爭。

小時候的台灣,還常常有空襲警報。半夜裡突然響起急促尖銳叫聲。父母親趕緊給孩子穿衣服,躲進防空洞。

原來社區有大防空洞,後來家家戶戶都有防空洞。按照戶口人數規定洞的大小。我們家後院防空洞可以容納八個人。

防空警報後來變成演習。知道是演習,就鬆懈很多。會慢吞吞爬起來,帶一些滷雞腿、滷蛋,一面嚼食,在防空洞裡摸黑聊天,等警報遲緩下來。

解除警報像高潮過後的虛脫,奄奄一息,頑皮的孩子就學著那懶懶的聲音,再爬到床上睡覺。

防空洞後來廢棄了,變成小孩玩耍的地方。豪雨積水,鴨子游進去,生蛋,孵一窩小鴨子出來。

防空洞上長滿馬齒莧,好吃的野菜。母親又說了一次王寶釧吃了十八年野菜的故事。吃了十八年,馬齒莧也改名叫寶釧菜。

我最喜歡防空洞上野生的幾株山芙蓉,盛開的時候,一片胭脂紅,隨日光轉色,淺粉、淺絳、粉白,青春轉老,隨著戰爭漸漸遠去。太久沒有戰爭,大家過平常日子,好像理所當然。

可是,戰爭總像一頭陰騭的獸,蹲伏在暗處,虎視眈眈,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撲出來,又是一場鬼哭神號。

父母經歷過戰爭,知道什麼是死亡。生離死別,就是瞬間的事。他們因此慎重,不輕易說「死」,不輕易招惹「鬼」。

年輕嬰兒潮長大了,不信邪,愛看殭屍,愛扮鬼,愛把自己住的地方叫「鬼島」。鬼年鬼月,特別要去招惹,因為太久沒有戰爭了。

也許,人類對災難、死亡也有渴望。

母親經過保安宮,都要拜一拜。也叮嚀我要拜。她說保生大帝是醫生,救人無數,後來封「英惠侯」。「英惠」是母親讀書時的學名,婚後改了名,但她少年時的同學都還叫她「英惠」。她因此也覺得與大龍峒保安宮有緣,得神庇佑。

 

▌買菜

 

日常生活,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去市場買菜。

在菜市場逛一圈,買菜,同時也看各類攤販,和攤販一一聊天。

魚蝦蚌殼牡蠣,在水盆裡吐著水泡。螃蟹用草繩紮著,四腳朝天,腳拚命蹬。母親有時翻開螃蟹腹部的蓋甲,看裡面的臍,或者母蟹湧出來的黃絳色的卵。

黃鱔也養在盆子裡,溜來溜去。像黃鱔一樣滑溜的是泥鰍,短一點,黑一點,帶著泥沼的腥氣。

大龍峒當時很多水田,水田裡黃鱔、泥鰍、蜆貝、青蛙都有。小學下了課,三三兩兩,在田裡找各種食物。好像也不當作食物,一半是好玩,抓黃鱔,不巧會抓到水蛇,要趕緊放手甩開。

我喜歡拔起初生的茭白筍,清潔瑩潤如月光,貼在臉頰上,有一池水的沁涼。

市場的青菜攤子有新鮮的植物的香。芫荽、薄荷、蔥、薑、茼蒿、山芹、九層塔,都好聞。我常常閉著眼睛,用鼻子嗅,想要把所有的氣味都記在肺腑裡,記得那植物來自土地和季節的飽滿生命力。

有時候是一顆剝開的新鮮橘子,辛冽的酸,刺激著味蕾,像盛夏被日光曬燙的土地,一陣暴雨,升騰起的氣味。新切開的鳳梨,一把利刃刺著牙齦,全身起雞皮疙瘩,刺激到鼻眼都是淚。

那是生猛的舊日市場才有的生命記憶。

夢到舊市場,一顆漂亮豬頭,剛刮乾淨,懸吊在肉販頭上,笑吟吟的,像剛從美容院出來,自己也覺得像一個老闆,和氣生財,跟來往顧客打招呼。

市場像我最早的學校,跟著母親,東看西看,很好玩,也學了很多。那種學習,不是為了考試,沒有壓力,也許才是真正的學習吧。

家裡院子夠大,養了不少雞鴨鵝。也有菜圃,韭菜、番茄、豆角、絲瓜、辣椒,一叢一叢,日常需要的食材好像也都有。

但是每天都要去菜市場,像一種日常儀式,很平凡,很簡單,但要重複做,每一天做,儀式才夠慎重。

當時逛市場,都是買一家人當天要吃的菜。沒有冰箱的年代,買當天吃的菜。有了冰箱,還是買當天吃的。

現代都市經濟結構改變,父親母親,整天時間都給了職場,孩子自己吃,自己上學。父母都忙,不太可能每天買菜。

在周末的超市,星期六、星期天,會看到家庭推著推車,堆滿一個星期要吃的食物,才意識到有一個全職的母親,每天買新鮮的食材,每天烹飪不同的菜肴料理,是多麼奢侈的幸福。

現代超市,也和我童年的菜市場不同。聽不到雞鴨亂叫,野狗逡巡在肉販攤子旁,隨時準備叼一塊骨頭。魚在砧板上,頭剁下來了,努力張口,鼓動兩鰓,好像要努力找回突然斷裂失去的身體。

那市場,有生有死,充滿眾生的氣味。

肉販主人用一張姑婆芋的綠葉捲起彷彿想說什麼的豬舌,一整條豬舌。或用剪刀剪開盤纏不清的豬腸,那麼長,那麼柔腸寸斷。

母親回家,一面用鹽和麵粉清洗,拉起長長的腸子,一面和我說〈界牌關〉裡慘烈廝殺的「盤腸大戰」。羅通被殺,肚腹破了,腸子流出來,便把腸子盤在腰上,繼續廝殺。

母親把腸子洗得白淨如玉後,說起戰爭裡的大轟炸。一個人,剛說完話,被砲彈炸到,身體四分五裂,腸子都黏掛在樹上。

說故事的時候無動於衷,好像只是惋惜,沒有時間把樹上黏掛的腸子好好洗乾淨。

以後遇到叫囂戰爭的人,我都知道,他們是沒有經歷過戰爭的。

是的,我應該感謝,我平凡的日常,如此奢侈。

可以跟母親逛菜市場,在水盆旁邊,用手指逗弄每一顆張口吐氣的蛤蜊。我的手指一碰,牠們就縮回去,緊緊閉著,躲在自己以為安全的殼裡。

 

圖一:唐‧懷素〈苦筍帖〉:「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逕來。懷素上」。(圖/蔣勳提供)

 

▌當地當季

 

五行的料理,強調的是當地、當季。食材的當地、當季,是我的身體渴望與土地對話,渴望與季節對話。

住在縱谷的時候,總會用當季剛剛收割後新烘焙的池上米煮粥,每一粒米,彷彿都還記得季節時序。一粒米,記得晴雨、風露、寒暖,記得土地和季節的祝福,記得陽光熱烈,雨露滋潤,記得長風吹拂,記得嚴寒時的隱忍。口裡品嘗新米的粥,像懂茶的人說春茶與冬茶的不同,像在說人世冷暖,六十石山的茶園,主人娓娓道來,烘焙的茶籠裡一陣一陣茶香,很清楚讓身體懂了這一方土地,也懂了這一季的寒暖。

春天觀音山的綠竹筍產季,附近農民一大早摸黑入竹林,太陽還沒露臉,在濕霧裡探索竹根下未出土的新筍,用手摸一摸,確定了,一鋤頭挖下去,一顆鮮嫩的幼筍。一擔一擔挑到河邊,正是早起的人開始散步。三三兩兩,一人買下一堆。太陽從大屯山透出彤雲,筍也已經賣完。農民挑著空擔子回山上了。

這樣的早市許多人碰不到,也很難體會土地和季節給了這些新筍多麼美好淡永的滋味。

農家的人會教你挑筍,沒出過土,筍尖很彎,顏色青淺,才無苦味。

有時候想起懷素的〈苦筍帖〉,十四個字:「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逕來。懷素上」,苦筍和茶太好了,趕快來。像一則簡訊,懷素告知「苦筍」的好,要朋友快來。這樣的平凡日常,已是博物館書法國寶。(圖一)

我也想嘗嘗苦筍,刻意挑兩個,農民不解,也暗笑我外行吧。

回家,一堆筍,帶殼煮沸,關火燜,涼冷了就放冰箱冷藏。吃的時候剝殼,切塊,千萬別放美乃滋,自然有春天的鮮甜清爽,連苦味都好,體會唐代懷素這和尚的推薦,配一壺清茶,真的「異常佳」。

「異常佳」,常常也就是當地、當季。最平凡,也是最奢侈的日常。

料理太違反日常,讓我遺憾,料理太扭曲平凡,我大多敬而遠之。偶然吃一次,知道就好。

有點像看名牌時尚展,伸展台上爭奇鬥豔,看了也高興。但是,我心裡明白,穿那樣的衣服,那樣扭捏走在大街上,真可怕。

作怪,並不是日常。不平凡,不日常,也有人趨之若鶩,不必我湊熱鬧。

大概深受母親影響,我敬重能把平凡日常做好的料理,平凡日常,也才是天長地久。

小時候跟母親在菜市場繞一圈,記得綠綠的青菜,一把一把,用草繩紮著,後來讀《詩經》,也總覺得那「采采卷耳,不盈頃筐」,我直覺是幫母親放進菜籃的包心菜。學者當然說不是,但是學者不上菜場,他們有考證,我的「卷耳」是生活的意象,美麗而且這麼鮮明。

很簡單的包心菜,母親常用油爆了花椒粒,再加辣椒和醋,醋溜的包心菜酸脆,帶一點麻辣,還是我平凡而日常的記憶。

家常的菜,可以常吃。特殊的料理,偶然伸展台上看看就好。每一餐都要不平凡,會吃不消。

平凡而且日常的料理越來越少了。朋友請客,多是「創意」或「分子料理」,吃到有點怕。

但是也為難,不「創意」,不「分子」,繁華都市,爭奇鬥豔,很難賣高價。不賣高價,一個一個平凡日常的餐廳陸續關門。平價又花功夫,平凡、簡單,已經不合時宜。

以前中山堂對面小巷子裡的「隆記菜飯」,前兩年關了。他們的蔥烤鯽魚我真想念,㸆菜也好,芋艿也好,烤麩也好,白玉酒蒸豬腳是一絕,大骨黃豆湯也是一絕,如此日常,卻都花功夫,有火候,不搞怪,不亂創意,平平穩穩,隨時去吃都好。

然而結束營業了。

有時候會算一算,這兩三年,光是台北,關了多少家這樣的餐廳?

懷舊其實沒有意義。我相信,這個時代,許多人的「平凡」「日常」就是麥當勞或肯德基。「平凡」「日常」不是不在,是改變了,更快速,更一致化,不強調慢工出細活,「慢」和「細」必須昂貴,必須「創意」,必須「分子」,一萬元起跳,一個人喔,所以與大眾的日常已無關係了。

 

▌蘋婆

 

正寫著平凡日常,收到一包嘉義山崎剛採收的蘋婆。

蘋婆是中央書局盛堯寄來的。四月初,我們合作「五行九宮蔬食」,我希望「五行」是流動的,不拘泥形式,「木火土金水」,顏色上是「青紅黃白黑」,五行粥的內容就隨當地當季兩個原則更替。

我在嘉義民雄一所大學校院看過成熟的蘋婆。掉了一地,外殼絳紅,殼爆開,內裡豔橘色,非常美。蘋婆果外皮深褐色,搓開外皮,果肉土黃,像栗子,烤熟以後,比栗子還香。(圖二)

蘋婆顏色近土,溫暖厚重,畫的時候,用線條勾出鳳眼,用赭石加墨填色,五行屬土,我直覺是滋養脾胃的好食材。

我希望大暑前後,五行粥可以加入蘋婆,正是中南部台灣的當地當季食材。

感謝盛堯找到了,這是連雅堂《台灣通史》裡記錄過的植物,他用的字是「賓婆」。

賓婆、蘋婆是南部台灣地方語言「ping-pong」轉譯。

古代漢字的蘋婆指的是蘋果,一種小蘋果,粉紅色,宋人畫過〈蘋婆山鳥〉,那幅冊頁就在台北故宮。此「蘋婆」,彼「蘋婆」,容易搞混。

南部夏日正是賓婆或蘋婆生產季節,可惜年輕一代多不認識了,在民雄的大學校園,只有我一個人,蹲在地上撿蘋婆果。

沒有日常生活,其實,很難真正愛一個地方。

立秋這日的早餐,我就試著烤了幾顆蘋婆,嘉義山崎產的。烤熟了,去除外皮,切成丁,灑在五行粥上,粥上添一道盛夏之香,慢慢品味,等待暑去秋來,歲月滋味雋永。【 

五行 九宮 蔬食5 / 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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