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群樹之歌 - 2之1
◎王盛弘 圖◎阿力金吉兒
理二舍一個不顯眼角落裡,花台上倚牆種著一棵莿桐,樹幹微斜踩著三七步,四、五尺高後「一」字躺平成短橋,緊接著才又往上瘋長。
深夜裡,偶有趕不上門禁的學生,攀住這棵莿桐,踩橋上爬進二樓小陽台。陽台連接閒置的畸零空間,一溜對外窗戶中總有一扇沒上栓,像給遲歸的家人留一盞暖色小燈。窗下雖也貼有告示,禁止爬牆云云,然而,只要沒出什麼紕漏,也就繼續難得糊塗下去。
踩著踩著,莿桐短橋向陽一面早沒有了樹皮的粗礪,有人補丁般釘上一片橡膠輪胎止滑。
一日,遇上當年同住理二舍的同窗,聊啊聊,聊起這棵站著一把梯、躺著一座橋的莿桐樹。同窗說,有嗎?他偏頭,倚靠撐在桌面的手臂,食指輕輕敲打太陽穴,像似在深海發出聲波,等待岩層的回音。有嗎?他又問。問得我如在目下的畫面也迷離恍惚了。
那,陳淑樺的〈夢醒時分〉唱在1989不會錯了吧?同窗尷尬笑了笑,顯然他心裡沒底。狡猾地回我,你說了算。
89年秋天,頂著個剛下成功嶺的小平頭來到輔大,被分配住進理二舍,還沒進房間呢,站走廊上,就聽見薄薄木板門後傳來,「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這些愛情教戰守策,十八、九歲小伙子,聯考烽火倖存者,誰懂啊?不過,好好聽。聆聽與勸誡,同情與同理,與其夜長夢多的纏綿,不如當機立斷的灑脫。室友一遍遍重播我們一遍遍哼唱,磁帶毀損,清亮的歌聲裡有了雜訊,呲呲,呲,呲呲呲,揭開我大學生活的序幕。
大一到大三,理二舍住了兩年半,那些關於男寢的刻板印象:喧譁、髒亂、胡搞瞎鬧,都是真的。
有過一個室友,網球選手,他的書桌啊層巒疊嶂得看不到桌面,一張床也堆滿雜物,晚上睡覺前,扒啊扒,扒出一個洞穴藏進被窩,早上再像個被壓在瓦礫堆下的生還者一樣現身。有回他的朋友來找,探頭張望一番後,決定動手去挖,把他像煤炭一樣給挖出礦坑。
過著這樣的日子,並不妨礙他臉面乾淨、應對得體,而且,他聽蘇珊.薇格。肩著網球拍,戴著耳機,一路走一路哼唱〈路卡〉或〈湯姆的餐館〉。
誰能不愛蘇珊.薇格?簡單而優美的旋律,直白不失詩意且富有人文關懷的歌詞,捕捉住一幕幕都市的風景,清新、脫俗,不討好誰但就是討人喜歡。多年後,一名年紀與我相近老派文青,一聽這個名字,眼神一亮脫口便說:八、九○年代,聽都會民謠的文青,誰都希望有個蘇珊.薇格一樣的女朋友。
每個學期室友略有變動,每個人帶來自己的歌單,我不挑食,室友聽什麼我就聽什麼。多數聽著聽著,宛如逝水不留下痕跡,也有的聽不來,比如重金屬,速彈吉他炫技時我只想逃,倒是有個擅長「死人睡法」的巴西僑生熱愛的驚懼之淚,聽進了靈魂。從卡式錄音帶、CD,到數位串流時代,人生幾度春秋,而我仍「Shout, shout, let it all out」地跟唱。喊吧叫吧怒吼吧,意識流動,時空彷彿白紙摺疊,位於兩處的當下與大學生活疊合在了一起。
理二舍正門口,長長的有遮簷的走廊盡頭,拐個彎,是白千層夾道的小徑,直通到外語學院。
小徑一側,不遠處是理一舍,景觀單調,另一側,與理工學院隔著一座小草原。修葺整齊的平坦草地上,間中微微隆起一彎土丘,錯落站著幾棵槭樹,這是視線焦點,是仰望夜空,讓我們發出一聲讚歎的,高懸的月或最亮的那一顆星,好美。我臣服於美。
空堂時,幾個要好的同學常聚到槭樹草原。怎麼有那麼多話好聊呢?有解答的問題像冒出地面的青草,一雜蕪便被刈去,無有標準答案的話題,卻是地底的根,扎得又深又牢。
比如說吧,不時會談起的「孤獨和寂寞之辨」,有人說了:「孤獨啊,就是一隻雄鳥霸占一群雌鳥的交配權,在求偶權的爭逐中敗下陣來的一隻公鳥,只能聽著遠處傳來的蜜語,獨自梳理凌亂的羽翮。」這說的是人話嗎?卻似乎有人懂了,也不拿人話搭腔:「那寂寞是什麼?寂寞啊,就是共生關係的小丑魚和海葵、螞蟻和蚜蟲、水牛和牛椋鳥,牠們找不到彼此。」眾人聽了,沉思半晌,都安靜了下來。
又或者有陣子常被提起的,「男人和女人有純友誼嗎?」這是《當哈利碰上莎莉》的大哉問(女同學裡,有人模仿起莎莉吃下沙拉後高潮名場面,便有人接話:她吃的是什麼,也給我來一份),或說有,或說沒有,說沒有的便要面對眾人的質疑:那我們這樣算什麼?支支吾吾不知怎麼回話,只聽見沙沙沙,風吹樹梢,沙沙沙。
當風吹過湖面,帶起一圈圈漣漪;當風吹過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當風吹過樹梢,沙沙沙,它沒有答案,只是沙沙沙──難道人生就需要答案、需要意義?難道不能只是見識、經歷、體驗,只是經過,經過生命,唱一首不為什麼而作的歌?
聽說,「移動」是人類的本能,紀錄片裡,位於喀拉哈里沙漠的某個部落,他們狩獵,靠的不是武器,而是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追逐,最後活活把獵物累死。進入農耕時代,安土重遷,然而「旅行」已是寫入DNA的記憶,有哲學家就以旅人(Homo Viator)定義人類。儘管如此,不算太大的輔大校園,讀了四年,常走的路線也就那麼幾條,仍有太多角落我未曾像個旅人一樣前去探看。
多半時候,我從理二舍出發,走白千層小徑,途經外語學院前小巴黎(幾條長木椅圈圍著幾棵成精了的老榕樹)或穿越外院中庭維也納森林(密植尤加利樹與榕樹,總在放學後天光稀微時,遂給了我一種蒼灰黯淡冷色調印象),在抵達目的地文友樓前,還會途經文學院的開闊大草原。
這片草原種了各色草木,我記住的卻只有那叢旅人蕉。又高又大的旅人蕉啊像孔雀驕傲開屏,有回李文瑗到輔大演講,就坐旅人蕉底青草地,白衣白裙,不沾惹一點市廛煙火氣。彷彿有個隱形的古希臘露天劇場,學生半圈半圈地坐她身前,當她開口,世界霎時慢了下來,溫柔、恬靜,連鐘擺也要斂去它的滴答,生怕打擾了她。
李文瑗坐在旅人蕉下,女神一般。
那還是中廣流行網全盛時期:晚上八點羅小雲的「知音時間」登場(如果你是知音,請你珍惜這份溫馨),十點,賀立時、裘海正「醉人的音樂」接棒,十一點,倪蓓蓓「今夜星辰」現聲(浩瀚星河中,我們所住的這個世界,是最美的一顆星),而在李季準的寶麗絲褲襪廣告後,「感性時間」陪莘莘學子熬夜。午夜一點,就是李文瑗主持的「午夜琴聲」了──「午夜琴聲」的聽眾朋友晚安,我是「李文瑗」,感謝您在這麼深的夜裡收聽「午夜琴聲」……
我「也」主持過一個廣播節目,校園實習性質,有個發起音來容易黏糊夾纏的名稱叫「電影人」,錄音室就在文友樓。
文友樓是一座囗字形建築,正門前老榕夾道,樹冠隱隱然將要形成一道綠拱門,樹下青草地,每年春天三、四月間,通泉草開出小花鋪成紫毯,卻總在一夕之間,該死地讓除草機給剷除殆盡。文友樓天井自成一個小宇宙,聖母像立於入口處,一汪水池、許多烏龜,池畔四、五棵建物庇蔭下的椰子樹又瘦又高,攀著它們往上爬,可以摘下月亮。除了錄音室,還有暗房、剪接室、攝影棚、演藝廳,是了,這是大傳系系館。
要看電影的課都在攝影棚裡上,初開學,雅痞或頂客族形象的李天鐸老師手中揮著一捲錄影帶問:有人未成年嗎?棚裡一陣騷動,很快地目光聚焦到黃美娟身上。美娟年紀全班最小,元旦生日,還要一個多月才成年。那堂課放的是丹尼爾.戴.路易斯、茱麗葉.畢諾許等人主演的《布拉格的春天》,限制級,美娟被請出了教室。
我有過一個外號叫阿飛,香港僑生同學一聽,看都沒多看我一眼,直言「不像」。原來,粵語裡,阿飛指的是那些遊手好閒的地痞、流氓、小混混。我自己起這個外號,出處倒也不難猜測――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是在甘尚平老師的電影欣賞課上看的。(待續)【自由副刊】https://ent.ltn.com.tw/news/paper/1508464
【自由副刊】 王盛弘/群樹之歌 - 2之2
甘老師剛自美返台,洋溢著初執教鞭的熱情,那一天,他拿著《阿飛正傳》當教材,挖到寶似地有點興奮,重播了幾回一場一鏡到底的戲。刻在我心上的,是旭仔跑到菲律賓,卻遭生母拒見,鏡頭自豪宅外穿門進入室內,隨著旭仔的腳步登上華麗旋轉梯。源於不願《阿飛正傳》初體驗遭覆蓋,我長期避免重看,直至三十年後才重溫。發現,同樣從室外到室內,同樣登梯上樓,然而,不是的,一鏡到底這場戲發生於火車站,緊接著就是密鑼緊鼓的肉搏與逃亡。記憶蒙太奇,淡出、淡入,有了它自己的版本。
迷上《阿飛正傳》,每年4月16日下午三點前的一分鐘,我(和社群網站的王家衛迷們)會想起它,想起「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牠只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也許,我迷上的不只是《阿飛正傳》,更是創造出這麼迷人作品的電影這個形式。
那幾年台灣電影流光溢彩、璀璨奪目。1989,侯孝賢《悲情城市》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傳播系師生都當自己人的喜事高興著,一入學,學長姊便囑咐要找時間進戲院。假日裡,結伴到九份冶遊,細雨霏霏,拍照時一個個故作愁雲慘霧,笑說自己是向《悲情城市》致敬。我的理二舍上舖床頭還貼了一張以梁朝偉為主視覺的電影海報。
當年搶讀的第二代《影響》電影雜誌就在這一年創刊。《影響》初期編印精美,除了獲取些許電影知識,更在視覺設計上給了我美的啟蒙。至於拿來當教科書的,是焦雄屏翻譯的《認識電影》。
什麼都不闊綽的年紀,唯有時間大把大把地浪擲像暴發戶。一伙人窩在貴子路太陽系,看得昏天黑地東倒西歪,卻有一回屏住了氣息、挺直了腰桿,十八、九歲幾個青年男女都驚呆了,大螢幕上《巴黎野玫瑰》一開場,猝不及防地,就給了個驚濤駭浪的性愛場面,尷尬得眾人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仿MTV,校門口附近,建國路巷子裡有餐飲店拉一張投影幕,週間冷門時段,開出電影時刻表,一部電影、一杯飲料八十元,看完了,移師福營路小企鵝繼續閒扯淡。這門生意直做到92年六一二大限臨頭,風捲殘雲地,才驟然退場。
太陽系關門,靠它挹注資金的《影響》也做不下去了,最終易手,很快淡出視野。
若有遍尋不著的影片,就到北車左近,在馬可孛羅麵包店的騎樓擺攤的秋海棠找。儘管老闆臉色不會太好,不過,也沒有別的門路了。看著看著,更有共鳴的是義大利電影,從狄西嘉、維斯康提、安東尼奧尼,直看到費里尼。那時候,拍出《同流者》的貝托魯奇還是壯年,而日後以《絕美之城》讓人心醉神馳的保羅.索倫提諾,年方二十。
多有不能盡懂之處,就是看,站在風中讓風經過,站在河中讓水經過,站在時間裡讓人經過,留下來的,成為我自己。多年以後,庸俗終於沙漠漩渦般幾乎將我吞噬,是這些──文學的、藝術的、電影的吉光片羽,還有大自然,贈我詩意和美,讓我得以喘一口氣,活得還像個人。
費里尼《大路》裡,潔索米娜張著她無辜大眼睛,小可憐似地感歎:「我對任何人來說都一文不值,我厭倦了生活。」走鋼索的男人安慰她:「也許你不相信,這世上每件東西都是有用的,即使這塊石頭,我不知道它有什麼用,但它一定有用,如果它沒用,那一切都毫無意義。」意義是一件衣服,我們總在尋找一件合身、舒適,最好還不失體面的衣服。
沙沙沙,風吹樹梢,沙沙沙,也許它也有想要告訴我的什麼,等待我解碼。
多數時候卻是沒有答案的,午夜裡,一股情緒來襲,那樣濃郁、沉重,如霧如靄彷彿看得見、摸得著,該為它命名為寂寞或是孤獨呢?理二舍鬧哄哄的讓人待不住,跨上破腳踏車,匡啷匡啷、匡啷匡啷地在校園裡晃蕩。遇圓環,轉啊轉,轉啊轉,繞著它轉過一圈又一圈,輪下落葉嗶剝作響,化做了齏粉。
夜深了,宿舍已經上鎖。不怕,還有一盞暖色小燈等待夜歸人。什麼,你說那裡沒有一棵莿桐樹、沒有一扇不上栓的窗?不管,我的記憶我說了算。
記憶裡的輔大校園,讓自校門口直通到宛如王冠上最亮眼寶石的中美堂這一條「參道」貫通,走了四年,沒懷疑過它不是中軸線,攤開地圖,才發現這是從東南到西北的對角線。校園遍布建築、零星的草地,以及樹、樹和樹,各個學院各有偏愛地,種下一片片小樹林、一排排行道樹,白千層、尤加利、水黃皮、羊蹄甲、鳳凰木、椰子、棕櫚、木棉、龍柏、扁柏、槭與楓……其中最常見的,還屬榕樹。
輔園前,有綠色汪洋般樹冠的大榕樹底,一個夏日正午我遠遠地行經,看見我們班一個女同學和她的男朋友坐樹下聊天。進市區一趟,返校時已是傍晚,赫然發現他們倆還在那兒。隔天,我問女同學,聊些什麼,聊一下午?女同學看來有點苦惱,她說,我們都覺得,花太多時間在對方身上了,正在討論,是不是以後不要那麼黏?
輔大小事,記憶的百衲被,也可以這樣漫無邊際、海枯石爛地織綴下去吧。不過,改天再說啦。喔,對了,忘記告訴你們,我的這位女同學,和她有講不完話的男朋友,畢業後不久,就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