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奈良有鹿 / 王盛弘

奈良有鹿 / 王盛弘

奈良有鹿

◎王盛弘 圖◎吳怡欣

京都車站出發的火車,一刻鐘不到便擺脫了纏綿多日而毫無停歇態勢的微雨,駕駛室旁一大片無遮攔玻璃窗前擁著幾個人,擎相機喀嚓喀嚓不斷按下快門;車窗外,遠山為近山阻斷,綠色重疊著綠色,更迢遙的所在,藍天和更藍的天。

旅店check in後,我把行李拋在房間,向櫃檯借一輛腳踏車,跨坐車上沿佐保川慢緩緩騎去。車輪壓過鏽色櫻葉,傳來脆響低低如私語;川水潺湲,滑過石塊滑過水草,有淅淅的輕唱;鳥雀在酡紅枝葉間一躍一跳,此呼彼應啁啾不息,洩漏了牠們的形跡。拂面微風有泥壤剛剛翻過,新土的氣息,草菁的芳香,深呼吸──這土味與香味哄得我輕飄飄,輕飄飄地我就要飄浮到半空中。

啊,這樣好的星期六。

 

秋色如金的印象派傑作

經過了轉害門,就將是正倉院,一年一度寶物展開催中。理該進去瞧瞧的,看不進門道也看熱鬧。但是,赭色長牆側旁一群人搶走了注意力:畫畫的三三兩兩在樹蔭底張起了畫架,攝影的一字排開三腳架,那行頭那派頭,好像某個新聞的現場;我湊上前去,哪裡有什麼新聞進行中,只有一座池塘──大仏池。池畔有芒花搖曳,綠色黃色紅色斑斕顏彩的木葉,一簇簇一團團,一樹又一樹,水上有水鴨嬉耍,而池面,陽光閃著爍著水銀般光彩,倒映藍色的天綠色的山白色的雲朵,掩映中東大寺屋頂探頭探腦,一雙金色鴟尾又華貴又尊貴。

這一幅風景畫,印象派傑作,隨著風隨著水鴨的划動,彷彿畫筆還未歇止,馬內、莫內、雷諾瓦或梵谷瞇著眼,仍在思慮下一筆該塗在畫布哪一個角落;美,讓一眾人馬迷醉,我的心頭也微微有一瞬震顫,這樣具體,讓我脫不了身。

車子斜靠樹幹,我倚著車身,突然,側背包微微動了一動,並不真確,宛如清風路過不留下痕跡;又動了一動,我下意識用手去護它,卻觸碰了略有濕意的什麼。喔,是鹿,一隻小鹿。牠並沒有走開的意思,持續以濕鼻子努我的背包;稍遠處另有一隻鹿,遲疑不敢靠近,只睜著一雙無辜大眼睛打量我。伸手進背包我拿出一疊鹿仙貝,第一片很快讓大膽的這隻鹿給叼走,第二片,我向害羞的那隻鹿招引,發出討好的笑臉和嘖嘖,牠抬起纖瘦長腿達達往前兩步,停下,一會兒後,一口氣奔來,啣走我手上鹿仙貝,旋即走了開去。而大膽小鹿已經食畢,又來向我索討。

餵完一疊仙貝,我拍拍雙手向小鹿示意:「沒有了。你看,沒有了。」兩隻小鹿遂一前一後往樹林深處走去,日光透過葉隙在牠們身上裝飾斑點。

兩隻小鹿在我眼簾底消失了蹤影,我再度啟程,牽著腳踏車沿大仏池散策,當走到正倉院前時,冷不防地我又讓美給撞了一下:兩列樹冠廣袤千年銀杏,落一地扇形葉片,地面彷彿剛剛承接了傾盆黃金雨。啊,這秋色如金,把臉膛都照亮了。美,也可以是個陷阱,如果我肩負著什麼急要的任務,必須趕在極短的期限內完成,那這一幕緊接著一幕令人難以抗拒、喘不過氣來的場面,便是火焰山、蜘蛛精,便是海妖賽倫絕美的歌聲。然而並不,我正是躲開了那些急要的、限期完成的任務而來到這裡,無事一身爽颯走過黃金地毯,我又跨上車子,慢緩緩騎去。

 

漫遊夜色的無槳之舟

這古都我不是第一回來,卻是第一回以這樣的方式遊歷它,我任意鑽進巷弄,張望尋常人家前庭後院。日光愈來愈稀薄,薄得好比黏附在荔枝果肉上的薄膜,若非很小心,薄膜總是被戳破,夜色隨即流洩而出。

薄暮中來到奈良町,薔薇夕照把老房子、老房子和老房子鋪陳得浪漫多情,卻想像不到地,天空突然放亮,迴光返照,片刻後又驀地變黯。觀光客紛紛星散,轉入這個那個轉角,先是消失了影跡,很快地連音聲也淡去;除了偶爾有發自喫茶店、食堂格子窗的人間燈火,街上一片岑寂,迎面的風微微帶著涼意,祛去半日遊蕩蓄積在體內的熱。逐漸地,涼意變成寒意,肚裡養著一頭叫做飢餓的獸。

該返回旅店了,我把車子踩向來時路,一會兒後感覺不對勁,掉過頭來往另一個方向。咦,好像也不太對。這不還是多時以前薔薇色老房子、老房子和老房子嗎?夜色化做一條河,我是無槳之舟。

好不容易回到鬧區,空間的轉換成了時間的轉換,我自千百年前的奈良還魂,車陣人群燈潮,這下子我連自己位在哪兒都不知曉了;駐足馬路口,掏出地圖尋索,正著看倒著看我都像在沙漠裡找一顆沙子、瀑布中找一滴水珠。

 

莎喲哪啦,鹿男孩

號誌燈由紅轉綠,兩名穿著夏日運動服的學生朝我的方向走來,手在空中揮舞,一躍一躍地聊得很開心。我趨前:「抱歉打擾了,請問車站怎麼走?」回到車站我就知道相對位置了。膚色深黝、唇上初生軟毛青青的男學生毫不怕生:「哪個車站?」喔,是的,奈良有兩個車站,Nara Station和JR Station,我熟悉的是靠近奈良公園那一個,奈良車站吧。「你……你……」男孩舉手比了個方向,想對我解釋卻不知如何表達,他轉過頭去徵詢夥伴意見,兩人商量了幾句,然後很果斷地指了指馬路一頭。

就這麼一路下去就到了嗎?我雖狐疑但仍點頭稱謝,望著他們倆準備離去的身影,卻看見──兩個男孩同時回過臉來笑得燦爛,搭配以手勢朝我喊:GO!

男孩們拔腿就跑,腳踝上有一雙小翅膀,我一心注意安全,跟得吃力,而他們倆還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我。就這樣,超越一名又一名行人、一家又一家店面,橫穿一條又一條巷弄,晚風撲面,路樹迅疾往後退去。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們會合了,男孩們都喘氣吁吁,汗水掛在額頭,沿著臉頰滑落。我心裡過不去:「告訴我方向,我可以自己走。」但他們倆搖搖頭,在號誌燈轉綠的第一時間又邁開了步伐。

也許十分鐘,也許一刻鐘,或者更久,我們終於來到車站廣場立在噴水池中央的行基菩薩雕像前。我拍拍男孩們的肩膀,給一個笑容感謝中帶著歉意,雖然想請他們吃頓飯或喝杯水,但終究沒開口。

「莎喲哪啦。」我揮揮手。他們也朝我揮了揮:「莎喲哪啦。莎喲哪啦。」臉頰紅通通,露出滿足的笑容。我並未馬上離開,立在原地考慮,應該先去吃頓晚飯或回旅店沖個澡?而他們倆,則走向噴水池畔,踩在積水上,俯身,掬水洗手洗臉,甚至,看不真確地他們似乎也漱了漱口。一會兒後,兩人並肩相偕往人群走去,這時我看得十分真確──奇異地,在他們倆走過的地方留下鹿蹄的濕印子,起初蹄印濃濃,隨著水分減少而逐漸稀薄。

我抬頭張望,最後看見的是:那個唇上軟毛青青的男孩在隱進人群前,腰間露出一截淡棕色毛茸茸小尾巴輕輕擺動,不太多話的另一個男孩急伸過手來將它藏回運動短褲裡,很俐落地。

【自由副刊2010/08/31 06:00

奈良有鹿 /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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