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獵人〉/ 田雅各
傍晚,比雅日在柴房蹲著劈木材,眼神露出老人樣的痴呆,斬斷的木頭沒有以往乾淨,鬚鬚地像老鼠啃過的生豬肉。有時劈歪了,斧頭砍入泥土裡,他愈做愈煩,於是雙手托著斧頭,蹲著發呆。
「比雅日,快點好不好,火要熄了。」
比雅日身旁打盹的獵狗突然跳起來,豎起兩個大耳板,前腿半蹲,後腿拉直,擺出攻擊的姿態。比雅日依然低頭看著劈木頭遺下的薄木屑。獵狗伸長背脊,抖了幾個冷顫,又懶懶地躺下。
帕蘇拉坐在小椅子上看到這幕景像,就要開口大笑,但看到自己的男人毫無反應,又氣又恨,她回到火爐旁取暖。
「比雅日,你想念誰啊?你是聾子嗎?如果你聽我的話到平地做臨時綑工,買幾件毛衣,現在就不需為冷天劈木材,快快丟兩枝木頭過來。」說著並把小椅子丟到他腳前,右手插腰站了起來,咬緊牙齒,露出常被小孩調侃的大門牙。獵狗仍然懶懶地躺著。
「幹嘛發起脾氣?帕蘇拉,你把孩子的椅子摔在地上,上天將會懲罰我們,假使弄斷椅子的腳,可能會咒我們生下斷腳的孩子。」比雅日撿起椅子,順手丟三枝木頭給帕蘇拉。
去年夏天,她第一次懷胎,經過兩個月細心養護,有天夜晚不幸流產。比雅日同時也製好那張椅子,本來準備將來給孩子當禮物的,現在他看到椅子愈覺傷心,撫著椅子的四個腳,查看是否受到創傷。
「把椅子藏好,下次妳懷孕時再拿出來。」他將椅子藏在曬小米的台架上,穿上夾克,然後走近帕蘇拉旁,伸開十指就近火堆取暖。今年冬天他依然穿舊夾克,袖子原來是乳白色,現在已看不出當年它在櫥窗時令他喜愛的樣子,背後破了兩個大洞,是他打獵時滑倒被木頭穿破的,但他不曾有丟掉它的念頭,反而愈來愈喜歡它。
「如果不是你家流傳詛咒的血、附有魔鬼的身子,今晚我不必蹲在火旁取暖,她應該是個女兒,現在應該長這麼大了,抱著剛好在兩個乳房之間。獵人、獵人,都是你的祖先。」她的聲音顫抖地罵道。
「不要吵,請妳不要再講,過去就算了,相信我們一定會有孩子。」
比雅日話還沒說完就叫起獵狗,快速跑出去,差點踢到他丟進來的木頭,一瞬間就跑出火光可達到的地方。
「出去就出去,不要回來。」
自從那次帕蘇拉流產以來,他們無法找出流產的真正原因,於是開始敵人似的生活,互相冷言嘲語,比雅日怪她的子宮沒有耐性,她怪他的種子適應能力差,加上她對比雅日的巫婆世家和祖先的咒語一直感到恐懼。半年以來她已習慣了比雅日的出走,半夜後比雅日會自己回來。
霧水開始籠罩整個部落,濕氣由牆縫緩緩噴進屋內,帕蘇拉縮著小肚與頸子,但無法與寒冷繼續抗衡下去,她反鎖房門,獨自回房鑽入被窩裡。
雲靄愈積愈厚,宛如雪崩那般猖狂地從山上滾下來,比雅日跟在獵狗後面,深怕走出小徑而跌入水溝裡,有次他跌進水溝,第三天才把鼻涕止住,他一直認為那是痛苦的故事。他從木窗探頭看看帕蘇拉是否已睡著,然後慢慢推開大門,見到房門已反鎖,就倒在長椅上,獵狗也爬上椅子與他相擁而睡。
比雅日無法入眠,想著雪崩、寒凍的空氣,那不就是野獸也下山來的時候嗎?於是他下定決心乾脆明天上山去打獵,家裡的氣氛簡直使他快窒息,壓得他失去了勇氣,他閉上眼睛把應帶的獵具想一遍,子彈藏在倉庫,鐵絲、袋子、火柴……,把這些在腦裡準備妥善之後,便安然睡著了。
凌晨,雲霧漸漸逃離山谷,向四周擴散,好像害怕人們知道是它們造成冰凍的夜晚似的,公雞叫聲此起彼落,男人劈柴的聲音與獵狗吠聲,也趁太陽未出來同時奏起,此時已有幾戶人家點起柴火,煙囪上吐著黑煙,在這裡從來沒有人想到黑煙會造成空氣污染,因為部落的人相信黑煙會隨著雲升上天空。帕蘇拉坐在火爐旁,以乾竹子與木炭生火,烤紫色皮的地瓜,她無意叫醒椅子上的比雅日,火燄愈燒愈烈,她正把快烤黑的地瓜翻身,飯鍋蓋被蒸氣噴到地上,發出尖銳的響聲,比雅日和獵狗同時被驚醒。
「伊凡,去廚房看看,是不是老鼠偷吃剩飯。」
「來來,伊凡,是我啦,連你也對我兇巴巴!」
「帕蘇拉,你已經起床了,今天我要上山,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就如爸爸他們相信『巴哈玉』,獵人的夢絕對不會撒謊,你幫忙準備米和鹽巴,可要在森林渡過兩個晚上。」比雅日起身跟在伊凡後面對差點嚇昏的帕蘇拉說道。
「算了,不要再提託夢的事。你的祖先就不會託夢給你生孩子。」
比雅日於是自己動手,收拾打獵必備的東西。帕蘇拉夾住已熟透的地瓜,用口吹吹,在手裡拍拍。
「拿去吃罷,希望你捉到活的山鹿,賣給山腳下那個客家老板,你家的牆壁應該填補了,如果春天以前不能整修房子,我真的會回到我爸爸那裡,到時你別後悔。」
他笑笑,臉上出現冷冷的表情,右手提起背囊,把伊凡抬到機車汽油桶上,然後開動車子離去。
十二月的清晨,氣候凍寒,樹葉枯黃,山坡多了幾種色彩,由山谷到山峰,顏色由漆黑漸漸棕黃而亮白,像一幅童畫,沒有整齊劃一的設計,看來雜亂,但卻令部落的人不得不稱讚它們美妙的組合。土地乾裂,部落的人一直渴望著下雨,不再管天氣是否寒冷,他們只想著雲層快點轉黑,以解除冷且乾的空氣。東方的天空由粉紅漸漸泛白,比雅日在小路上穿梭,他個子高大,臉上長了一臉鬍子,像懶惰的農夫整理的草地,高低不平,眼窩深且寬、鼻樑兩側淺淺兩道溝痕,濃密的眉毛常隨著表情而變形,往往停在憂愁的形狀。他有七個姐妹,他是唯一的男丁,從他母親身上吸取最多的營養,胳臂堅強,現在家裡只有他們夫婦。他身穿著寬大天藍色的長袖毛衣,墨綠色長褲,黃色的長雨鞋,褲子上半部到處是縫縫補補的痕跡,他繼續加快車速,毫不在意冷風的吹襲。
比雅日擴展他寬大的胸板,用力吸一口濕濕的空氣,越過吊橋之後就離開了部落的視界。他愉快地再加快車速,車子在碎石路上碰碰跳跳,他故意駛過凹凸地,前輪跳離地面時把屁股抬高,伊凡很不安地趴在油桶上,他卻十分舒爽。經過一家雜貨店前,那沾滿灰土的櫃子裡沒有幾樣貨品,但一年四季從不缺酒類與檳榔,老板是一對客家夫婦。
「嘿,俺要兩瓶米酒,三包青檳榔。」他停下車,以客家話向老板叫道。
「你要買什麼?關上引擎再告訴我好嗎?」老板把頭伸出門外,露出滿是皺紋的頸子,像烏龜般害怕地問比雅日。
「兩瓶米酒、三包檳榔,聽到沒有?」
「知道啦,怎麼不買高梁呢?我有賣金門的高梁酒,我自己也喜歡喝,米酒太淡了。」
「不要。烈酒是給快死的人喝的,留著吧,賣給那些悲傷的人,酒精可以洗去他們的痛苦,我只要清淡的老米酒,這是三十元。」比雅日摸摸口袋,幸好只有這三十元。
動身之前,他再檢查袋子裡的東西,鹽、火柴、米酒、檳榔,然後點點頭讚美自己的謹慎,且滿足於擁有這些可養活他在森林裡的糧食,他感到活潑、強壯且快樂,他重新發動引擎。
下霜季節來臨,田裡的稻桿收回倉庫,年輕人都下山尋找臨時工作,補貼寒冬的取暖物品,多年以來,比雅日一直固執著他父親傳襲的念頭,不是農夫就是獵人,他知道他父親就因為固守這個原則,因此他小時候不曾有過愉快的冬天,皮膚皹裂的情形他永遠記得,看到同年齡的玩伴穿著布鞋在草地石堆上玩耍,更加憎恨他父親。秋末,他要勤奮地撿木柴,一到冬天,全家人圍著發黑煙的火爐,閉眼取暖,即使天天有山豬、飛鼠可吃,也轉不過他望著窗外的頭,他曾經埋著可怕的想法,父親年老無助時,他要報復,冬天時只管去打獵,不去理會柴房是否堆滿乾柴,但他已經沒有機會。
前年冬天帕蘇拉要他籌些錢,預備買些冬天降臨的嬰孩所需物品,他興趣十足地找工作,找到搬運貨物的臨時綑工,做了五天,老板因缺錢要辭掉一個人,偏偏選上強壯、勤快的比雅日,他氣憤地離開,忘了帶回一件長褲和工資八百元。從此他不再打消他父親的遺囑,農夫,獵人是他永不滅的印記。
太陽已升高到四十五度,在二千多公尺海拔高的森林裡,緯度已不是決定溫度的主要因素,路過陽光射不進的樹蔭時,他總夾緊兩腿加速越過樹林的影子。
「伊凡,你冷不冷?在森林裡你將不會寂寞,那裡的一聲一響都會激起你的野性。嗚呼!比雅日,你不會後悔吧!讓那混帳女人一個人寂寞地呆在家裡,可憐的帕蘇拉,哈!」他對著山谷大喊大叫,他喜歡幹這種勾當,或唱自編的罵人歌,甚至對著山下小便或放個屁,他的仇敵都在這裡被他凌辱,然後他的恨意便完全解除。
一路上,人煙無跡,除了站得直直的扁柏,他覺得很好,現在他看到人就感到厭惡,尤其是女人。他在一個破破的工寮前停車,工寮危悚地座落在路旁,白鐵皮舖成的屋頂已變成銹紅色,扁柏堆成的牆看來還能撐住屋頂,防止雨水的滲透,但不能抵擋寒氣。獵狗跳下車查看屋內的情況,也許屋裡有山豬正在避寒,工寮旁有不間斷的水聲,發出緩慢且低沈的音響,水道粗如比雅日的小腿,泉水流過雪地,冰涼中還帶點甜味,比雅日摘下一片山芋葉摺成漏斗,撈泉水喝,然後坐到路中央曬太陽。
太陽正直射整片森林,比雅日靜靜地坐著,伸手往袋子裡摸索,他摸到裝有液體的瓶子,有一股強烈的熱氣在他的胸膛中翻騰,從袋子拿出米酒,用前臼齒拔開瓶蓋,蓋子還沒落地,酒已流到他的喉嚨。
「不行,不能喝太多,它不會醉倒我,但喝多了肚子會餓。」比雅日對著伊凡說道。
他又倒一口,來回在口中漱著,酒精在口裡四處擴散,然後讓酒慢慢流進食道,再喝一嘴,鎖上瓶蓋,一絲不止的熱氣把他弄得興奮起來,耳朵漸漸變紅,尤其是眼睛,頸子以上映出喝酒的訊號,難怪他一直無法瞞過他的女人。
「汪汪……。」伊凡突然跳起來跑向前。
比雅日臉上浮現出獵人本能的警戒,那並不是人類感到生命受威脅時的緊張害怕,而是他恐怕自己沒有完成攻擊的準備。他靈巧地躍出沈重的第一步,跟著伊凡的影子追去,伊凡停在路邊面向雜林吼叫,原來是一隻紅鳩。
「算了,伊凡,射殺紅鳩會破壞獵人的運氣,中午以前我們要越過這山頭,才能在日落前到達山洞。」
他喚回獵狗,然後踮步走回來,身體變得輕快起來,他對自己的敏捷和伊凡的機警感到滿足,認為獵人當中只有他擁有這份聰慧,部落裡已經沒有這般好的獵人。
他跳過一灘泥水,右腳踏到一片潮濕的綠色苔蘚,他的左手恰巧頂著地,否則就會像小孩子翻筋斗,然後在水中打滾,他趕緊伸直腰,轉頭看看四周,拍一下左手掌的泥土,好像害怕別人看到這種窘像。他悄悄地回到車上,他害怕著打獵的禁忌,如果滑倒,就不需繼續上山打獵,即使在森林周旋幾天也不會有收穫。
走過坡度很陡的彎路,空氣愈來愈冰,地面已凍得堅硬,天空像撒下冰粉,迎面來的水氣打得比雅日的兩頰紅痛,陣陣輕微的顫慄從腳底傳到頸子來,比雅日拉上衣襟。兩點鐘方向一座山頭覆著白雪,雲水製造了更多的飄雪,過了二十五個大彎路,陽光已透不進這地區,比雅日打開車燈慢慢行駛,路旁可以清晰看見昨晚醞釀成的殘雪,路面被融化的雪水弄濕了,行車更加不穩定,他的手一直顫抖著。
他躍過海拔三千多公尺高的產業道路,轉到面向西北的山路繼續行駛,太陽已經在西邊等著,他開始走下坡,比下坡時更費力,但車速快,經過檢查哨,看
到小屋附近無人影,他大膽地溜過去。這哨站是為了監視盜林的不肖之徒而設的,禁獵的法令頒布之後,它不再是獵人休息的中途站,警察的態度也變了,不再和路過的獵人親切的招手,害得獵人猜不著那警察的為人,比雅日把機車停靠路邊,那兒已有兩台機車停靠那裡。
比雅日開始點數袋子裡的東西,這段下坡路一直要到山谷,所以到這裡他尤其特別小心。走進一條獵路,放眼一望無際的箭竹林、草叢及黑壓壓像電線桿立著的松樹幹,十幾年前一場大火災,把森林燒成沙漠,現在已成為一片草原,只有從仍站立的炭木才看得出這裡原是一片森林,獵人常對年青獵人說,當林務局砍走貴重的原木,就放把火重新種植新樹苗,年輕人未必會相信林務局如此愚笨,但相信一定不是獵人造成的災禍,他們曉得森林裡的生命佔了大地生命的一半,其中大部份與獵人息息相關,比雅日確信他爸爸不會做出這種傻事。
他一面跑一面吹口哨,偶而即興唱山歌,步伐輕快且有規律,他停在一粒大石頭下,草原中這是唯一的陰涼處,他由石縫中拿出一瓶米酒瓶子,裡頭有將近一半的水,草原上沒有泉水,但有滴不完的露水,瓶子裡的水就是每夜積成的露水。
喝了兩口,瓶底有些蠕動的幼蟲,但他裝做沒看見,這兩口水可以幫助他走過這片草原,他坐下來吹著山風,抱住伊凡的兩腳,躺下避開太陽。
「人類最糟糕了,而女人又是最混蛋,比起你伊凡,女人沒有你的忠心和馴服,當然我不會與你結婚,我願意與你常在一起。」他摸著獵狗的頭說道。
「但是我對女人還是有興趣,我比較喜歡多愁善感的女人,厭惡樂觀的女人,帕蘇拉不曾為我的出門擔心,有一次我吞下橄欖核,她翻起白眼對我說,明天早上它會掉在大便坑裡。如果女人像森林多好,幽靜而壯麗,從森林內,從森林外,尤其從高處俯瞰森林的美麗是綠色和諧的組合,像牧師講道詞中伊甸園的世界,帕蘇拉,妳算什麼,妳只像秋天發紅的楓葉,冬天過後就失去媚力。」比雅日心裡想著。
然後低著頭自言自語:「我那女人如果有一天變得令人討厭,我還有這森林。」伊凡突然似被什麼東西驚醒,疾速翻身拔腿往下衝,比雅日也跟著跳起來。伊凡最怕蛇,比雅日以為附近有蛇出現,他尚未搞清楚發生什麼狀況,向前望,原來有一個人跨大步走上來。
看那人走得步伐太不尋常,走路的姿態過於誇張,他後面是不是有女人,他看來多可愛啊!多肉的胸膛看起來很曖昧,他一定很溫柔,縮小腿的樣子看來很年輕,只可惜神色憔悴像養路的老兵,比雅日看著他一面想著。
「嘿!平安,原來是大獵人──比雅日。」伊凡跟那人走上來。
「平安!路卡,你的呼吸停了嗎?怎麼沒聽到你大聲喘氣,森林酋長,我的伊凡還喘著呃,你的背囊中一定裝滿肉塊?」比雅日兩眼轉個圈,斜看路卡看來空空的背囊。
「帕蘇拉的脾氣又發作了嗎?可憐的比雅日,你圓大的胸肌竟然無法讓她變乖?你不應娶她。」
「路卡!不要故意談你背囊以外的事,難道你要試探祖先的詛咒嗎?走向上坡的獵人應該分塊肉給下坡的獵人,你應知道我祖母的故事,五個獵人親自送大塊肉上門來,才解除他們身上的詛咒。」
「背囊裡只有一隻松鼠,可能只有一歲,小得不能剖開,分給你的不夠你餵狗,算了吧!」
「來森林前你做些什麼夢,有沒有什麼『巴哈玉』,我來解說使你難堪的打獵。」
「那晚我夢見家裡有喜事,族人大吃大喝,吃城市那種放在漂亮瓷碗的菜,喝彩色的酒,那真是個好夢,我以為可以抓幾隻山鹿回家。」
「森林酋長,大家不該這樣稱呼你,你腦殼裡的東西不屬於酋長,摸摸你的耳朵,形狀是不是不一樣?像長在枯木的木耳,軟軟的且沒有力氣。」比雅日吞口水繼續說道。
「你既然大吃大喝,而且在大城市,怎麼可能用精緻的盤子盛野肉呢?那當然是不敬的。」
「最近我的運氣不好,也許……」
「動作快的獵人是不受運氣影響的!」
「你這趟打獵,也許像我一樣,背囊空空,只帶一身的疲勞回家,森林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路卡被比雅日鄙視的青臉氣昏,並暗暗地詛咒他。
「你的詛咒沒有用,它嚇不倒我,從小就跟著我爸爸的獵槍四處打獵,沒有一次背囊是空的,更何況野獸不可能因家庭計劃而被迫結紮,所以你那樣咒我是不對的。不然我只看看你的松鼠的樣子就好。」
路卡知道比雅日不會放過他,無法逃離他的糾纏,把背囊卸下,打開讓他瞧。「路卡,這麼小一隻你還要帶回家嗎?如果是我早就在森林裡自己吃掉,免得回部落讓別人譏笑,就說到森林玩玩而已。」
「我只是想給孩子們吃,不需要太大。」
「牠比你剛才用手比的更小一點,算了,我應得的部份不要了。」
路卡氣得快哭出來了,他知道比雅日是部落裡有名的獵人,因此不再與他計較。
「比雅日,我要趕路,不能跟你再抬槓,等著瞧吧。」路卡迅速拿起背囊,悻悻地離去。
比雅日撫摸兩腮看著路卡搖擺的臀部想著:我的臉不怎麼燙,我沒有生氣吧!獵人最忌諱被人知道沒捕到獵物,我不是故意的,早上到現在他是我唯一遇上的好人,怒氣不該弄痛他的心,也許我們可以坐下來,喝半瓶酒,唱唱森林的故事,可以談談山底下討厭的人,罵一罵那些棕色皮膚的公務員,他們的脊椎真變化多端。
「喂,路卡,告訴我女人,我會背大塊肉回部落。」比雅日大聲喊,要路卡把話帶回,但路卡再也沒有回頭。
比雅日站在原地許久,路卡漸漸消失在草叢裡,於是比雅日收拾東西繼續趕路,速度變得緩慢。
一路上從草叢走過柳杉林、楓樹林,比雅日不再注意火紅的楓葉,也不再注意腳下沙沙作響的落葉,更不曾回過頭,比雅日到達山洞時黃昏已過去。他卸下背囊,坐在石頭上喘著。
「自己原諒自己吧,今夜可以玩得痛快,哈哈。」他用雙手拉開兩邊的嘴角大笑,恨不得有面鏡子,對著鏡子把臉整理成笑臉。此時夜已降臨整個森林,他站起來,把背囊裡的東西掏出來檢查,檢查發現無誤之後,把預藏的槍拿出來擦亮,以粗鐵通槍管,將槍管裡過冬的螞蟻趕出來,獵槍的例行檢查完畢,套上槍藥帶子,起身沿著山谷在兩岸峭壁搜索。
晚上正是皮膜動物活動的時間,山谷是他們滑行的園地。在山谷穿梭約一小時光景,比雅日聽到遠處鬼號的山豬,距這山谷至少二公里以上,飛鼠低飛時也發出鳴叫聲,似乎牠們體力過剩,嚷著不曾停住,比雅日一直沒有機會放槍。
比雅日疲倦極了,四肢愈來愈沈重,他開始放慢腳步,腿酸、心神不定,頭腦漲得很痛,差點往後栽倒,腸胃不停地抽動,胃酸欲吐出,但又不自主地吞回去,嘴唇乾裂,舌尖不斷地伸出嘴外,濕潤發黑的嘴唇,一股冷風掠過他的胸膛,肚子縮得更小,緊緊握住槍托,他恨恨地想,只要一隻飛鼠,他就滿足了。
在一處寬二平方公尺的平台上比雅日坐下來休息,他注意搖晃的杉樹枝,眼睛出現帕蘇拉烤地瓜的景象。於是放下朝天的獵槍,想著,早知道厚著臉皮向帕蘇拉討地瓜,現在就可以撿些木頭,再烤熱,好好吃一頓,不必受這種痛苦。
「伊凡,我們不要想帕蘇拉手中滾燙的地瓜,我絕對不會對自己說,留在家該多好。」他咬緊牙關對著伊凡說道。
比雅日起身繼續往樹林裡搜索,一面喃喃自語,喪失警戒心,他已餓得失去了控制,破口大罵道:「混帳,我的天啊!飛鼠快點出來,不要躲在洞裡,獵人餓死在森林是森林的恥辱……。」
不知不覺地走到河床來。他跨大步伐跑到水邊,倒下來把嘴伸到水裡喝水,河水冰冷,弄疼他蛀了蟲的大門牙。他利用月光的照明,找到一個河水的支流,撿一些樹枝、樹葉與細土,把另一個水道的水擋住,好讓水道的水流乾,不到五分鐘光滑的石頭一個個冒出來,留下幾處水坑,比雅日很輕鬆地抓了十幾條手掌大的魚,看不清抓到什麼魚,幸好森林沒有不可吃的魚。
比雅日不再感到寒冷,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溫泉水窟,獵人喜歡談論的公共澡堂,走到水邊來,他搭起木頭來,點燃木頭烤魚,月亮漸漸移向天空的正中央,比雅日已吃飽,而且不見魚骨頭。
一陣陣尖叫,高呼、卡車喇叭聲似的嘶吼,唱撒布爾伊斯昂的鳥也不停地叫著,牠們開始由樹頂往這山谷活動,在月光不再照明山谷之前,牠們陸陸續續鑽入樹幹裡的洞穴及山洞,牠們喜歡居住在洞穴裡,和人類一樣沒有安全感。
硫磺形成的煙幕使得他的鼻子感到不舒適,烟火加重對眼睛的刺激,眼球抹上一層淚水,比雅日熄了炭火,靜靜等候下來喝水的山鹿。突然一個黑影滑過他頭上,那黑影就要伏在他頭上,他往上看,零零亂亂的星星點綴著天空,原來是一片烏雲遮住了月光。他縮回下巴,努力想著昨晚到底有沒有夢的暗示,今天忙了一天,連一點值得懷疑的兆頭都沒有,他深信沒有夢的寄託,就如盲人在森林走路,他放下槍,鎖上保險,套上蓋子,以防露水沾濕火藥。
溫泉蒸發的水氣漸漸聚集成薄霧,冉冉驅散在樹林間,被晚風吹動在半空中形成漩渦,月亮在漩渦裡翻轉,使得森林越來越模糊。比雅日脫掉長雨鞋,把大衣及褲子用小石子壓在地上,然後撈一手掌的水,往前胸和額頭潑水,拍拍銹紅色的胸肌,引起全身一陣子的顫抖,但他仍得意於身體的結實,然後迅速躲入溫泉裡。
「來,伊凡,下來泡水,消毒今天的倒霉運,今天累了一天,疲勞會跟著汗珠一起排泄出去。」比雅日叫獵狗也下水,但伊凡吃飽就躺著睡著了。比雅日走到水深之處,恰巧水淹到第六個頸椎骨,他把手洗洗,洗去魚腥味,用力搓頸子和胸大肌,全身用手磨了一遍,就找一個椅子大的石頭,坐著看月亮標示的時分。
十二月是比雅日出生的月份,布農族的曆法裡,十二月份是打耳祭的季節,男人帶未成年的男孩操練弓箭,在月光下射樹上吊著的山豬耳朵。突然間他想到他父親曾在這裡說過一件故事。
從前部落裡有個男人叫拓跋斯.搭斯卡比那日,有一次出外工作時將嬰兒留在樹蔭下,工作做完回來,孩子變得像曬乾的野葡萄,全身紫黑色而且乾皺,那時天上有兩個太陽,他對著太陽破口大罵,誓死要報復。出發尋仇之前,他在屋前種植一棵橘子樹,留下他年輕的女人,帶著弓箭前往最接近太陽的山頭,經過若干個冬天,族人不知他的下落,然而他的女人不曾變節。有一天的早晨,天空顯得比以往柔和,原來另一個太陽已被拓跋斯射中了,成為現在的月亮。拓跋斯離開之前,月亮對他說「人類從今以後要以月亮為生活的時間標準。當拓跋斯回到部落,那棵橘子樹正好結果子,他成為族人嚮往的勇士,他的女人也成為族人所稱讚的婦人。
「哇!好威風的名字。」比雅日想著,如果帕蘇拉沒有流產,不論是男或女,一定取名拓跋斯。
月亮已開始走下坡,比雅日緊縮頸子,不敢再想那故事,此時野獸都玩夠了,就將回巢洞裡休息。比雅日趕緊跳出來,穿上衣服走回山洞,且重新架起火堆取暖,今晚,他特別早睡。
早晨,比雅日醒來,拍下頭髮上未被陽光蒸散的露滴,他撿起一些枯葉和乾樹枝,堆在昨夜至今未熄的餘燼上生火,他還有三條魚,他一面烤一面想著,帕蘇拉一個人在棉被裡會不會冷,她是否也想到我昨晚睡不好。他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獵到山豬、山羌。帶回家討好帕蘇拉。
有一片枯葉飄到火堆裡,他尚未確定是何種樹葉,樹葉也燒了大半,剩餘的已看不出它的原形,他抬頭往上望,一隻母猴正好走過去,他的肌肉卻毫無反應,好像手中就要烤熟的魚減低他對母猴的慾望,他繼續烤魚。
他吃掉兩條烤魚,將魚骨頭丟給伊凡吃,然後清理背囊,發現紙裡的鹽被汗水溶掉了一大半,他走回山洞,抓一把儲備用的鹽,裝妥之後,提起獵槍開始在森林裡搜索。
冬天的雨量少,而且山頭下著冰雪,河面上露出零零散散的石頭,比雅日不必費心脫去長褲,輕易地跳石過河,伊凡則游泳上岸來。他和伊凡又穿過一片草叢、山谷,開始走入原始森林,這裡已屬於比雅日的獵場,他擁有三個山頭,和一處水源及共用的溫泉,獵人們有這種槍下的規令,誰也不能擅入別人的獵場,事實上獵人不敢不遵守,因獵場裡有各式各樣的陷阱,闖入他人獵場,也就等於一隻動物一樣,也有被獵捕的可能。
伊凡重新追著深且新鮮的足跡。比雅日蹲下查看,他確定是隻獨自散步的山羌,五公斤多重,昨晚路過這裡。他緊跟著足跡,不到五公尺,大部份的足跡被山豬踏壞了,而又躲入柳樹林裡,比雅日也跑進去,這一帶舖滿了石子與石片,再進去有一處寬闊的黑泥土空地,這裡有更多的足痕,到處是山羊、山豬的糞便,有一處像似窩巢的凹地,除了留下糞便,還有一撮黃棕色的毛,比雅日撿起來聞一聞。
「伊凡,快上來,這裡昨晚有野鹿住過,看住牠的腳。」
零亂的足印使得伊凡原地打轉,無法突穿,只好離開柳樹林。
他口渴且兩腿酸痛,他跨過一棵巨大倒下的樹幹,枝葉已腐爛得看不出叫什麼樹,長滿黃褐色片狀的靈芝,比雅日找一片當椅子坐,正當他擱下獵槍時,伊凡在草叢裡大叫。
就在二十公尺處,比雅日架起射擊姿態,但草堆裡毫無動靜,全身戒備的情況下,每條神經變得敏銳起來,他聞到一種怪味,不是腐木散發的味道,他跑進草堆裡,發現一隻閉口的狐狸,看來死前不曾發出聲,看來牠寧可死在陷阱裡,而不願被老鷹啄死。
他早已料到狐狸肚子長了蛆,他熟練地剖開腹膜,他儘量不看,把腹腔裡的東西割掉,往草堆丟掉,他把清理好的狐狸裝入背囊裡,此時已日正當中。
再走過去是一片人造林,他叫住伊凡不要前進,他知道那裡不會有任何奇蹟,於是他決定往另一山頭繼續尋找獵物。
天氣漸漸轉熱,陽光像筆直的杉樹幹直直插入大地,此時比雅日已看不到頭的影子,他在一棟櫸木樹蔭下卸下背囊休息,他沒有預備中餐,也沒有食慾,就拿兩個小石子在手掌心玩著。
一大早到現在不見走動的野獸,他歸罪於森林的日日縮減,他想到再過幾年森林到處是人聲、車聲,動物會因森林的浩劫而滅跡,從此獵人將在部落裡消失,森林是最後能使他得到安慰的地方,比雅日愈想愈孤獨,但他也為森林感到不平,應該把發福的公務員帶來山上,深探森林的秘密,也許他們真的是因森林的奧妙而恐懼,就像主管深怕每個部屬健壯、聰穎的成長,應該讓他們獨自在林中聽鳥、風、野獸和落葉的聲音,再走進山谷,瞻望雄偉的峭壁,脫下鞋子,腳踏純淨的泉水,欣賞未享受人類廢物的魚優美地游水,牠們單純的一點都不怕人,他們會理悟這謎般的森林,然後像獄裡將判刑的犯人一樣,懊悔當初為何不把眼光放亮一點。如果那些人看重的不單單是原木的粗細……。
不久,他漸漸進入恍惚的境地,像喝過一瓶米酒後的忘我狀態,神經放得更鬆,此刻如有隻狗熊來襲,將他吃進食道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難堪,他努力睜開眼睛,但森林的寧靜、暖和的陽光和令人倦怠的樹蔭,接連不斷地包圍他,他終於被森林的魔法催眠了。
太陽很快地越過大樹,從他的腳底緩緩輾到他臉上,他被強光驚醒,以為是螞蟻爬上眼睫毛。起身之後,他顯得慵懶無力,突然想到治療疲勞、憂愁、各種疑難雜症的特效藥,於是喝下昨天剩餘的米酒。
他覺得體內的精力正慢慢恢復,血液在心臟火辣辣地奔竄,眼睛愈來愈敏銳,暗自得意於酒後的年輕,他感到很滿足。
午後,山谷變得淒清幽涼,山風彈動樹枝,落葉和折斷的樹枝發出沙沙聲,擾亂比雅日的聽覺。他放經腳步,儘量不再增加聲音的干擾,最後他還是失望,山風愈吹愈烈,他走過一處山稜,一處台狀草坪,依然沒有一點動靜。
他鑽入藏青色模糊的樹林裡,因為光線太暗,比雅日慢慢地走,他邊走邊想著他的帕蘇拉,想到她熟睡時的美態,她的豐滿影姿重新在比雅日腦中浮現,變得動人美麗,且每夜親切地歡迎他回床,把他壓得幾乎粉碎……。
比雅日腦海不斷地浮現帕蘇拉的影子,眼看太陽就要下山。突然一隻山羊由林裡竄出,停在離比雅日前三十公尺處,瞪著他。
發痴的比雅日被突然出現的龐然物所驚嚇,伊凡也嚇呆似的停頓了一下,山羊趁這段時間跑進草堆而消失。
「伊凡,怎麼不追呢?」
比雅日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道:
「真可惜,帕蘇拉喜歡吃山羊的小腸,黃昏之前一定要打到獵物,不然回家得不到帕蘇拉的歡心,那路卡也許會在路上等我,想調弄我。」
他又折回去,格外注意四周的動靜,他一心一意想抓隻山羊回家,因此更加小心搜索。
山風在山谷流竄,把熱氣帶走,他感覺到黃昏就要來臨了,心裡越發著急,他走到山谷,沿著河床逆水而上,突然他望見五十公尺遠處的石頭後方,有個黑黃色細長形狀的東西,擺動的方向、頻率與附近的草不同,直覺上那是野獸的尾巴。他倒下仆伏前進槍已開好保險,伊凡也看了,就要衝去,被比雅日制止。
「噓!不要急,這次不能再讓牠跑掉。」他儘量小聲地叫住伊凡。
他爬了約二十公尺遠。牠正要走向山崖,比雅日不待牠露出全身,拉下板機,子彈落在牠的頭胸,牠以右腿磴地,似乎想要逃走,但是伊凡在牠倒地前就咬住牠的脖子,四肢不停地抽動,眼睛仍張開著,心跳愈來愈微弱,不久牠不再掙扎,那是一隻公的山羌。
比雅日傲然抬頭,撫著槍洋洋得意地想,大獵人是不靠運氣的。他把山羌由伊凡口中奪取,兩手稱稱重量,他非常滿意牠的肥大,裝入背囊,口中歡呼歌唱獵得山羌的歌,連跑帶跳地走回山洞。
回到山洞之後,他將獵槍用布袋包好,拿一個小紙團塞住槍口,埋在土裡,避免猴子來搗亂他的獵槍,清算背囊裡的東西,然後輕鬆愉快地回家。
晚上。他留在一棵老松樹下紮營,兩隻小腿已走酸,但心情一樣激昂,他想到羌肉可以給帕蘇拉補身體,流產之後,她的豐滿也隨併被沖走,而且她沒有再吃到山上的佳餚,羌肉足夠使她再肥起來,他砍下松樹的樹枝,在月光下可看清滴下的油脂,他點上火,捲曲身子睡著了。
昨夜他睡得很平靜,宛如死亡那麼安祥,他起來之後,才發現他已在海拔二千多公尺高的山上。
他收拾背囊,向火堆灑一泡尿,不留一點星火,然後快步走到產業道路,路上舖了一層薄冰,他愈走愈緩慢,感覺到胸部難以擴展,氧氣似乎輸送不到大腦,頭感到昏眩,他兩邊的太陽穴汗水不斷流出來,內衣及長褲也濕了,最後的三百公尺,他花費了二十分鐘才到達摩托車停靠的地方。
比雅日高興地把機車由草堆裡拉出來,前天那兩輛機車已不見,他踩了好幾次發動桿,拍下油門上的霜,始終不能開動,他開始懷疑前天不高興的路卡,再踏三次後引擎發動了,然後把伊凡拉起放在油桶上。
快接近檢查哨時,一位衣冠畢挺的警察匆忙跑出來,趕緊放下柵欄。
比雅日心驚膽跳看著那矮小的警察,他到底要幹嘛?他尚未想妥如何擺脫他各種盤問,機車已駛到那警察前。
警察先生約六十來歲,白髮已在耳邊漫延,眼睛瘦小,看來不很慈祥,左眼是鳳眼,眉毛細短,比雅日更驚訝的是他圓形狀的鼻翼,呼氣時像尋找食物的山豬,比雅日愈看愈覺得好玩,他發現警察的皮膚細白,可以猜出他不是台灣人,鼻樑好像斷崖突然陷落,令人悚然。
「喂,番仔,看什麼鬼東西?你是幹什麼的咧?是打獵還是放火的?」
「我是人倫部落的人。」比雅日提高嗓子壓抑心裡的害怕,兩掌緊握著。
「你說什麼?你的國語太差了。」
「我來山上採蘭花,順便到森林玩玩,打開柵欄好嗎?請相信我。」
「這位大膽的獵人,進來我要你登記,我不會放過說謊的人。」
警察的胖臉逐漸佈滿鄙視的氣色,故意把胸章貼近比雅日的眼前,他是一條一星的大人,黑色制服很新,而且燙得直挺,看來像是巡佐以上的官人,他順手拔走機車的鑰匙,走進矮小漆黑的屋子。
比雅日眼看無逃走的機會,搖搖頭無奈地下車,跟著進屋子裡,頭差點碰上門。
屋裡沒有電燈,但有一具舊式黑色電話筒,看來警察剛吃過早餐,書架上擺了幾本簿子和漫畫,四周牆上沒有什麼裝飾,只有一面擺著香火的肖像,再進去是他的臥床,廚房還冒著煙火。
「看什麼?進來,你叫什麼名字?」
「比雅日。」
「警告你,不要開玩笑,我要的是國語名字。」
「哦,全國勝,住在人倫部落。」
警察一一記錄在本子上。
「禁獵的法令早已頒定,你一定知道,『媽裡卡比』,你膽大包天來違反法律,來破壞森林。」警察邊罵邊走近電話筒。
「你如果不承認,不講清楚,一通電話,你就可以直接住進監牢裡,那裡會自理安排。」
「是的,我是去打獵,但是用陷阱捕獵,我沒有獵槍。」比雅日的熱汗未乾,現在又冷汗夾背。
「操媽裡卡比,你讀過書嗎?真不知廉恥,老實說,你的獵槍射中什麼東西。」他看到比雅日的背囊染了血污,更提高他的嗓子。
「你怎麼知道我有獵槍?你有聽到槍聲嗎?」
「當然有,不但如此,還聽得出那支是無照私槍,不是嗎?」
比雅日嚇得魂不附體,最近從村長口中聽說又有槍礮管制的法令。他無意間看到盤子裡的肉,看來像是路卡獵到的松鼠,他懷疑路卡告他的狀,他又想到路卡也許和自己一樣,然後以松鼠賄賂,才得以解脫。比雅日出現可怕的遐想,如果真的是路卡搞的鬼,一定要斬斷他的腿。
「喂,你們殘忍成性的山地人,本性難移,政府讓你們無憂無慮,免於外患,你們反而好吃懶做,骯髒不守法,你不懂法律嗎?應該把你們獵人都關進牢裡,好好教育一番。」
比雅日認了,他是獵人,獵人不能說一句假話,所以他一直不答話,他只是急著要回家。
「我這個人很仁慈,因為我不忍心動物被你們濫殺,所以不得不逮捕你,不管你有沒有獵槍,你盜取森林的產物,可說是小偷,法律不容許小偷存在。」
雲氣漸漸透進屋內,路上的雪逐漸加厚。警察看他不答腔,全身仔細打量一番,比雅日身材高大,至少高他一個頭,留著長長鬆散的黑頭髮,腰繫一支彎刀,警察看了心寒,口氣急遽緩和下來。
「你來森林打獵是什麼動機?你一定有苦衷,山下應當不缺肉,我則每天等柴車上來,才有新鮮的魚肉。」他指著外面吊著一小塊的乾豬肉。
「不是我貪吃,我跟太太吵架,她看不起我,笑我找不到工作,所以突然對森林熱衷起來。」
「好了,說說看你背囊有什麼東西?」
「一隻狐狸,一隻山羌,和其它小東西,山羌是給剛流產的女人補身體的。」比雅日看警察不再刁難,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其實要你坐牢,我於心不忍,不然這樣好啦,你把獵物留下,這樣我好交差,你就可以平安無事。」
比雅日聽到警察不再追究,他為了想快回家與帕蘇拉重聚,他害怕帕蘇拉真的回她娘家,但他更害怕監獄的安靜,於是忍痛把山羌拿給警察,自己獲准擁有那隻狐狸。
「拿去,督揮。」比雅日用布農話咒他,暗想即使沒有獵槍他還會再來,然後接住車鎖,快速離開。
「喂!老兄,慢走,改個名重新做人吧,不要再叫獵人……。」
【作者簡介】
拓拔斯‧塔瑪匹瑪(Tuobasi-Tamapima),漢名田雅各,1960 年生,為南投縣信義鄉的布農族原住民。祖父為布農族頭目,父親則為牧師,對宗教十分虔誠。
田雅各童年成長於布農族部落,其後至埔里鎮讀書,中學時對文學產生興趣。就讀高雄醫學院期間加入詩社,在詩友的鼓勵之下從事創作。1981 年作者以自己為名的小說〈拓拔斯‧塔瑪匹瑪〉,獲南高雄醫學院文學獎小說獎,並入選 1983年爾雅出版社和前衛出版社的年度小說選,在文壇上備受矚目。其後作者將高醫時期創作的作品集結成書,並以「最後的獵人」為名出版,為作者的第一本小說集。
完成醫學院學業後,田雅各以台灣原住民醫療服務為職志,曾任職於台東縣蘭嶼鄉、省立花蓮醫院、高雄縣那瑪夏鄉、桃源鄉、台東縣長濱鄉等地,其間亦創作不輟。作品以原住民部落為題材,風格獨具,獲得極高評價。曾獲 1986 年吳濁流文學獎,1991 年獲賴和醫療文學獎。著有《最後的獵人》、《情人與妓女》、《蘭嶼行醫記》等書。
【題解】
作者此篇短篇小說,曾獲 1986 年吳濁流文學獎,並屢屢為文學選集所收錄,可視為作者重要的代表作。作者在其同名小說集的自序指出,其寫作目的在使不同文化的社會彼此認識,以達族群和諧,並藉以引發原住民對創作的興趣。
本文從族群政治的角度關懷原住民的處境,反映了原住民生存權、土地權的問題,而原住民文化的逐漸失落也蘊含其中。小說中,比雅日在山林中的知識,建構了他的自我肯定,然而對比於文末國家法令及警察權威,以「改個名重新做人吧,不要再叫獵人」一語,突出了「最後」的失落感、壓迫感。
本文的寫實成就也頗堪稱道,雖其中故事性不高、戲劇性的轉折也不多,但作者對動作、觀察的細緻描述,以及獵人在山林中如何狩獵、如何生存的鋪寫等,皆使讀者彷彿身歷其境,為缺乏山林與狩獵經驗的作家所難以企及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