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懷民/吶喊與突圍──薪傳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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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散文】林懷民/吶喊與突圍──薪傳45(上)

2022-12-15 00:26 聯合報/ 林懷民媽祖

1978年秋天,林懷民與雲門舞者在新店溪畔搬石頭,體驗先民勞動的體態。(圖/霍榮齡攝影)

一九七八春天,我在洛克菲勒三世基金會的獎助下到紐約遊學,住進五十八街的小公寓。幾條街外就是哈德遜河,偏僻,荒涼。薄牆外車聲人聲聲聲入耳,爛床廁浴小廚房加上我的行李箱,幾乎不能動彈。沒到布魯克林或皇后區租屋,只因我出國前演出意外的腳傷未癒,保險給付的復健師在西五十七街。

深夜,我不時被摔破酒瓶和罵街的聲音吵醒。每天早上,上班族急促的腳步聲是我的鬧鐘。往往未吃早餐,我就出門,到街角買《紐約時報》。美中關係日益密切,中國表演藝術團就要到林肯中心演出。臺美關係崩裂只在旦夕。我困坐陋室,無力,想家,想自己怎麼流落到這個牢籠裡。

那時,我沒想到,鄉愁可以是一齣舞劇的種子。

少年時讀舊俄小說,夢想將來也寫厚厚的家族小說。紐約遙想嘉義新港,才發現自己對林家的事知道得很少,兜起來,也許只能寫個三五千字。

我想念在臺灣的舞者。

我們是叛逆的孩子,跳出社會就業的正途,跑去跳舞。雲門草創的年代,學舞的孩子交學費,花錢做服裝,演出時銷票,沒聽說跳舞可以賺錢。

舞蹈系畢業的何惠楨、鄭淑姬、吳秀蓮、吳素君、王雲幼,應該去開舞蹈補習班,存錢,準備嫁人。淑姬每天撒不同的謊,瞞著母親到雲門排舞。惠楨排完舞,就睡在排練場的小房間。

舞者只有在年度演出後才能分到一些酬勞。平日,有人去藝工隊上班,有人應邀去教幾堂課。晚上的工作,不接,那是到排練場上課,排舞的時段。收入青黃不接的時候,有人減餐,餓著肚子跳舞。我知道後,把政大的薪水放在一個架子上,讓需要的人拿去用。沒有人去碰那些錢。大家都鬱卒,卻無人開口,怕壞了士氣,只有舞動時才能忘卻現實的困難。

一九七八年,我在美國,舞者自己給課,自己編舞,在吳靜吉、樊曼儂的協助下,到南部演出。沒有手機,沒有傳真,我不知他們好不好,演出是否順利……

坐著發悶沒道理,起來做點有前途的事吧。五十七街表演經紀公司林立,我拿著一頁雲門簡介,兩張照片的文件夾去敲一家一家經紀公司的門。祕書說老闆不在,有的客氣的要我留下資料。一位經紀人從紙堆抬起頭來,看了看簡介,撕出一個笑容:「我們再聯絡。」

唯一能做的,我想,就是回去編一個讓舞者開心的舞,希望演得好,賺到錢,讓大家不那麼捉襟見肘。

夜晚,看著掉漆的天花板,我模模糊糊的記起長輩們說過,新港人的先祖是在笨港大水後,護著天后宮媽祖神像,遷移居較高的麻園寮。他們建造廟宇,供奉媽祖。麻園寮發展成新港小鎮,媽祖廟就是今天香火鼎盛的奉天宮。小時候,我常爬上廟口的石獅上玩,有時就趴在獅頭上睡著了。我想,也許可以編一個舞,關於逃難,護著媽祖神像。

八月底,我回到臺灣,發現雲門在高雄演出,趕緊飛下去看。時差的我看到臺上的舞者和滿場自己人的觀眾,恍如隔世。

然而,我不知那個舞長得什麼樣子。

有學者說,解嚴後,臺灣研究從「險學」變成「顯學」。一九七八年,我想知道顏思齊和笨港十寨的事,重慶南路書店巡了幾回,關於臺灣的書,只找到薄薄一本林衡道先生的《臺灣歷史百講》。讀完後,我想,應該往洪水前推,講先民帶著媽祖神像渡海到臺灣,以及登陸後的拓荒。

〈唐山〉結尾,李靜君飾演的婦人決絕地伸手指向臺灣,後為宋超群,攝於1992年。(圖/劉振祥攝影)

我去新店找雲門的創作顧問奚淞聊。他總是溫暖的鼓勵人,立刻說:「柴船渡黑水,唐山過臺灣。很好呀!」我講得興奮,仍然不知舞該怎麼跳,望向窗外,綠浪的稻田外就是新店溪。我們到河邊走了一趟。溪水汪汪,有些地方開著薑花。

我時差纏綿,舞者忙了幾個月,排練,演出,累了。周末大家一起到新店溪郊遊吧。

到了溪畔,舞者傻了眼。九月天,日頭炎炎,岸邊岩石磊磊。我很尷尬,就說,我們躺下來休息吧。頭部、背後都是石頭,如何休息?有趣的是,不去想它,身體自動放鬆,大家竟然睡著了。陸續醒來後,我建議大家翻身,貼著石頭河床爬行,再慢慢站起來走動。石灘高高低低不好走,走著走著,身體自動調適,放低了重心,不再舉步維艱。那麼,走快一點,然後,跑跑看。找到重心就不會跌倒。

我對大家說,從地上爬,站起來,走路到跑步,那就是祖先移民臺灣的歷程。好像胸有成竹。

我們繼續到河邊「郊遊」。小睡,走路,跑步,然後搬石頭。小的一個人搬,大的兩三人合作。搬得順手後,練習拋石頭,重點是接到時,身體一定要更沉,要把石頭「收到肚子裡」。接拋時把肚子裡的氣吼出來,野地有多遼闊,聲音就得那麼長。

黃昏,大家圍坐岩石堆成的小丘閉眼休息。雲門的音樂指導樊曼儂誘導舞者隨著吐納發聲,再把自己投入和諧的聲流裡,集體把聲音往上推,到了最高潮再緩緩收聲。野地休息的即興吟唱日後成為《薪傳》的序幕,在開演前安定舞者和匆忙到場的觀眾的心情。

然後分享心得。所有人都提到重心的運用:愈沉重的石頭,重心要愈低。在新店河邊,我們找到排練場不容易達成的低重心體態。那是農民勞動的體態。先民是農民。

我也請舞者講自己的家族史,許多人必須回家問父母或祖父母,才瞭解長輩走過的路。幾乎所有的家庭都經過艱苦打拚的歲月,而且仍在奮鬥。

我們決定用這個舞向祖先致敬。舞作以上香開啟,把香插到香爐後,舞者脫下時裝,化身先民,展開〈唐山〉、〈渡海〉、〈拓荒〉、〈播種/豐收〉與〈節慶〉的歷程。

關心雲門的張繼高先生約我到家裡喝茶,問我在美國看了些什麼,問我回來要做什麼。我說在籌畫一個新作,要點香向祖先致敬,舞題就叫「香火」。張先生說構想好極了,「香火」有點俗氣,不如叫「薪傳」。張先生又笑嘻嘻地說:「沒有白吃的午餐,版權費一塊錢。」我欣喜地掏出一個銅板:「成交!」

誰也想不到,「薪盡火傳」,出自《莊子‧養生主》的兩個字,竟會隨著舞作的演出,變成社會日常用語。

我興致勃勃地訂製一塊大白布,準備「渡海」。像許多舞團,雲門男丁不足,一艘船,一定要有舵手,還要有兩名舞者抬起一個壯丁當桅手,一下子去了四位男生。我煩惱不已。師大體育系畢業的洪丁財說動兩位學弟加入雲門。精瘦黧黑的蕭柏榆和鄧玉麟到新店河邊報到,在烈陽中走近,彷彿來了兩位農民。

兩個人是體操高手,會翻能蹦,都沒學過舞。《薪傳》的動作語彙因此找到準繩:阿蕭阿麟不會做的芭蕾轉圈圈之類的展技統統掃地出門,留下的是質樸的,低重心的身體,騰躍奔馳。

兩個人個頭都不高大。阿蕭篤定,阿麟輕巧,剛好是舵手和桅手的最佳人選。南京東路巷子裡,公寓的四樓,屋頂很低,兩名男舞者肩膀上的桅手站起來頭碰梁柱,排練時只能坐著扯起象徵風帆的白布。我們翻飛大白布變化景觀,發展出辭鄉,揚帆,狂濤巨浪,媽祖靖海,抵達臺灣的結構。就這樣,我們用兩三次的排練,完成了〈渡海〉。從未編得如此迅速,後來也不曾如此順手。

葉台竹與吳素君當了爸爸媽媽。坐完月子的素君到了新店河畔,不能搬石頭,只能看別人練功,同時知道自己無法參加演出。

我看著她孤坐的身影,決定在〈拓荒〉裡加添一個角色,讓有生產經驗的素君演出孕婦,夫婿意外身亡後生下遺腹子。〈渡海〉的白布可以成為喪禮的裹屍布和遮掩生產的簾幔,簾後飛出血流般的紅綢,產婦抱住在島嶼誕生的第一個嬰兒,堅毅地踩著血路向前邁進。

「薪傳」書法董陽孜題字。(圖/林懷民提供)不少人問我《薪傳》的女性為什麼那麼強悍。拓荒必須強悍。為母則強。真實的理由也許是舞者中,有幾位是客家人:何惠楨、劉紹爐、王連枝,還有阿蕭。素君和阿麟是半個客家人。他們把客家精神帶進《薪傳》。

苗栗來的何惠楨吃苦耐勞,個性倔強,成為〈唐山〉中堅持要為後代前程渡海離鄉的母親,抱著嬰兒,篤定踩地,每一步都像要把地板踩出洞來。

連枝的母親會洋裁,我請她複製美濃的客家服裝。男舞者光上身,黑、藍褲子,比較簡單。女子藍衫、黑衫,大襟縫上欄干,開衩高,前襬可以反摺,塞到腰上,便於勞動。舞蹈服裝,因為不斷舞動,往往不講究細節,王媽媽說這樣不好,把幾十個盤釦也照規矩一一縫製。

舞者穿上王媽媽的作品,紮起頭髮,皮膚抹黑,活生生是先民的形貌。這批首演的服裝穿了二三十年,從舞臺退休後,一直珍藏在雲門服裝組。

然而,我沒有音樂。

雲門從七三年草創以來,始終用本土作曲家作品編舞。我出國期間,音樂家也為舞者的創作譜曲。《薪傳》來得突然,編舞的人不知它會長成什麼樣子,說不出所以然,十二月要首演,委託長曲來不及了。

我找出紐約帶回來的「鬼太鼓」的唱片,選出一首鼓樂,打發了〈渡海〉,又把新店練就的發聲與動作結合起來。曲膝勞動時嘿嘿吐氣,海上掙扎時尖聲哀叫,拓荒時長長的呼號,暗示土地的遼闊。我決定了,要用有節奏的人聲,腳步聲,貫穿全劇。

九月,十月,雲門南北奔波演出。我們用零碎的時間,繼續到新店溪畔練習,也在排練場編出片片段段的舞句。十月底,高雄演完,整團人開赴滿洲佳洛水,在海瀑的岸邊,用呼吼對抗不斷撲來的浪潮。

首演訂好十二月十九日,國父紀念館。到了十一月,我們還在嘿喔嘿喔,太乾。從創團時就擔任舞團音樂指導的大毛──樊曼儂,我每次喊救命的時候,總是伸出援手。看到我又擱淺,便把急躁心慌的我按坐下來開會。

既然〈渡海〉用了鼓聲,大毛說那就繼續用打擊樂。她找來許婷雅,以及二十二歲的「天才兒童」陳揚來救場,用打擊樂來撐起沒有音樂的〈唐山〉、〈拓荒〉,以及最終的〈節慶〉。

後來改名婷雅的許壽美出身新竹名醫的家庭,一九六六年與阿美族音樂家李泰祥私奔成婚的消息成為報紙頭條。這段浪漫的戀情最終以離婚收場。婷雅二◯◯八年往生。

那幾年,我編舞有嚴重的文字障,務必說清楚講明白。我想到陳達。希望他能用〈思想起〉的曲調講述先民渡海拓殖臺灣的故事,作為舞段中的間奏。

十一月底,邱坤良慷慨仗義,遠赴屏東,轉恆春,把七十四歲的陳達帶到臺北。

進了錄音室,老先生問:「沒酒怎麼唱?」幾口米酒,幾粒花生米後,陳達撥彈月琴,滔滔不絕即興開唱,從「祖先鹹心啊要過臺灣」起,唱了三個多小時。我說,可以了。老先生答道:「還沒唱蔣經國呀。」唱完蔣經國和十大建設,陳達陡然以「臺灣後來好所在,三百年後人人知」漂亮作結。我們這些年輕人震驚得呆住了。

臺灣,臺灣,我發現《薪傳》可能是第一齣以臺灣歷史為主題的劇場作品。一個恐怖的發現。

威權時代,審查制度橫行。審查人員想像力豐富。賴德和等年輕音樂家組「向日葵樂會」,沒通過,因為向日葵把頭歪向「東方紅」。

一九七七年,鄉土文學論戰,書寫本土故事的寫實作品被官方文人批評:是工農兵文學,過度強調臺灣意識,有主張臺灣獨立的嫌疑。中壢事件後,情勢益加嚴峻。甩一頂「臺獨」的帽子給《薪傳》不是不可能。

有記者聽說雲門在編先民開臺歷史的舞劇,跑到南京東路排練場,希望跟我聊一聊。那陣子,吳靜吉常來坐鎮,打氣,好說歹說才勸走記者。南渡墾殖是史實,但我怕媒體的報導會引來警備總部或文工會的關心:蠻橫的禁演,或客氣地要你「想一想」。

我決定把首演搬到顏思齊墓的所在地,嘉義,向開臺先民致敬──遠離警總,即使事後被禁演,至少演完一場。

當時我不知道,這個匆促的決定,會嚴重影響雲門日後的發展。(上)

【當代散文】林懷民/吶喊與突圍──薪傳45(中)

2022-12-16 01:05 聯合報/ 林懷民斷交

《薪傳》的終結,永遠的禱告,2022年。(圖/劉振祥攝影)

嘉義沒有劇場,《薪傳》只能到體育館演。根據黃永洪的建議,舞臺監督詹惠登請來建築工人,用竹子搭鷹架,在鷹架上掛黑幕,吊燈具。大家動手,把臺北運下來兩大卡車的中空木板,在球場地板上,一塊塊拼成表演的舞臺。

一九八○年,在黃永洪建議下,又改用可以輕易的組合式鋼管鷹架,更加安全迅捷的搭建舞臺。縣市文化中心尚未落成前,雲門就這樣在各地體育館為每場數千的鄉親演出。累積了經驗後,又把舞臺搬到戶外,讓更多觀眾席地看舞。

十二月十五日,舞者走進嘉義體育館時,看見平地起高樓的舞臺,哇的叫了起來,哇完了,就安安靜靜去換衣服,上課暖身。氣氛凝重,因為整排次數太少,而且還有兩三個小缺口還未編完,第二天不知是否跳得完。

從開排到演出,《薪傳》用了四十天。

我用蠻勁驅使自己和舞者往前衝,編出將近八十分鐘的舞,但最後的〈節慶〉始終醞釀不出歡愉的情緒。奚淞用米篩彩繪了一個憨態可掬的獅子頭,拖著由天而降幾丈長的紅綢,讓我們滿場舞動,仍然無法掀起高潮。問題出在我身上。美國歸來後,我跟朋友提起臺美外交局勢的緊張,大家都說我杞人憂天。我抱著隱憂繼續工作,卻編不出歡喜的舞。

文字障的我覺得舞作既然以祭典的形式呈現,就應有祭品。於是,一邊趕舞,一邊張羅這些道具。〈渡海〉前,伴隨陳達歌聲,被黑布拖著橫過舞臺的那些紙船,危危顫顫,有的掙扎幾下,就倒下來。我擔心所有的船統統要在黑水溝沒頂,首演那天,起大早進體育館,想辦法讓紙船能夠站得穩一點。復興電臺的何瑞林忽然出現,問我:「斷交了,還要演嗎?」

他說,收音機報導,半個月後,元旦,美國將和中華民國斷交,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

紐約陋室,想像過很多次的斷交。真正到臨時,卻不覺得真實。

要來的終於來了,我鬆了一口氣,說:「當然要演。」

二戰後,美國一直是臺灣最堅固的盟邦。斷交,好像把腳下的地毯突然抽走,社會必然慌亂。我只慶幸我們有許多忙不完的事:周整沒編完的舞,繼續扶正站不穩的紙船……天色漸黑,我們檢視每一盞燈,把服裝道具一一擺定。空曠的體育館有一種廟堂的沉靜。

觀眾開始進場。迄今我仍不明白,怎麼跑出這麼多人來看《薪傳》。當天的媒體應會全力講斷交的事,不會提雲門的演出吧?體育館外擠滿買票的觀眾,人群一波波湧入,把所有座席坐滿。那是六千人。沒有喧鬧,低聲交談,肅肅然等候開幕。

2022年,黃彥程飾演桅手,與雲門舞者排練〈渡海〉。(圖/劉振祥攝影)

臺上點起第一支香,觀眾就拍手了。〈唐山〉結尾,抱著嬰兒的母親決絕地伸手指向臺灣,隨著一聲大鼓,燈暗,觀眾的掌聲掀鍋似地炸開來。舞者在〈渡海〉的浪潮中哀號,觀眾跟著呼喊。桅手奮力舉起白帆,眾人抵達臺灣時,觀眾沸騰擊掌。〈尾聲〉裡,嘉義農專百位同學舉著火把站滿舞臺,觀眾起立歡呼,久久不肯離去,采聲掌聲帶著眾人的體溫迴旋在體育館裡。

好幾位觀眾留下來,幫忙拆臺。午夜過後,我們在冒著熱氣的小麵攤吃切仔麵,結束斷交夜的演出。

大家都說,幾乎所有的觀眾都流淚看舞。我在後臺忙碌,沒看到。但從翼幕,我看到舞者淚水滿面,拿出前所未見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吶喊,豁出去地把身體拋到半空中,把沒精密練好的舞演得熱氣騰騰。

這些,彷彿是可以預期的,在國家受到屈辱的夜晚。讓我感到驚撼的是〈耕種〉前奏時觀眾的反應。陳達的月琴才叮噹幾聲,掌聲,呼叫聲突然水壩崩裂似地爆響。我以為出了事,衝到翼幕邊,只見臺中央的燈光裡,嘉義農專幫我們培植的綠色秧苗燦然發亮。

我們什麼都沒做,只是樸素方正地呈現秧苗。觀眾也許不熟知「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文字,卻以激動的掌聲擁抱生活裡最熟悉最重要的稻禾,呼叫的采聲蓋過整段陳達的〈思想起〉,然後在接續的〈播種/豐收〉,站起來跟著演出的音樂拍手哼唱「透早得出門」的〈農村曲〉,為舞者打氣。我大哭。

總覺得我們已經輸在起跑點,要拚,要趕上潮流,要與歐美並肩。我們學習西方藝術的努力遠比關心本土文化的時間還多。那天晚上,嘉義的觀眾對我棒喝:劇場是人與人交流的處所,形式、主義只是手段,一知半解吞食西方牙慧,會讓創作者把自己孤立起來,遠離了社會和群眾。那不是雲門該走的窄路。

歷史的巧合改變了《薪傳》的命運。《中央日報》把這齣可能歸入「有主張臺灣獨立嫌疑」的舞作,譽為「國人同舟共濟的象徵」。在反美情緒高漲,許多人出走移民的兩個月裡,《薪傳》南北巡演,與兩萬多名觀眾共渡時代的黑水溝。隔年,國民黨以〈思想起〉作為選舉的宣傳材料。

低吼,狂呼,淚水決堤,跳到虛脫,我們被逼著去看到更大的世界,在大事件裡個人的問題縮小了,密集演出讓舞者累垮了,心裡卻很亢奮。

一個不知如何編舞的編舞者,十幾位苦悶的舞者,一群看不到出路的年輕人,透過先民的奮鬥,從個人的鬱卒走出來,很高興自己能夠在混亂的時局裡,做出有意義的事。

社會熱烈擁抱這齣作品。舞蹈被看見,舞者有了尊嚴。《薪傳》讓雲門在島嶼找到立足點,篤定的以土地和文化作為養分,積極與人民和時代對話。

我們突圍了。

回顧起來,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六日是臺灣突圍的開始。誰都不許動的社會,民間的能量,從斷交的裂痕噴湧出來,拚經濟,爭自由,前仆後繼建立了當代臺灣的開放社會。

中小企業隻身走天涯,到海外找訂單的年代,雲門也開始走向國際。八分半的〈渡海〉演完,觀眾往往跳起來喝采五六分鐘。過了首演的急躁,我終於可以平心面對舞蹈,透過一次次演出前的排練,逐步周整了《薪傳》,長度變成九十分鐘。所有「祭品」退席,舞臺留給舞者。

我們請李泰祥重編〈農村曲〉,豐富〈播種/豐收〉的音樂。泰祥快手快腳的編曲,在大毛規畫下,一個禮拜就交出錄音帶,讓我把舞改得緊湊,改題為〈耕種〉。

泰祥用「喝嘿喝喝嘿」勞動的聲音,發展出鼻音哼唱的「透早得出門,天色漸漸光」的旋律,然後加入簡單的樂器,豐富不斷重複迴旋的主旋律,整個結構就像「漸漸光」的日頭愈來愈亮,人聲加快速度,爆出歡快的呼喚──我把它詮釋為收割的歡呼。我衷心喜愛這段簡單的短舞。結構嚴謹,生氣盎然──那是泰祥和大毛給雲門的禮物。

四十多年後,重排舊舞,我常想起婷雅快捷不亂地擊打眾多樂器的模樣。也常看著〈耕種〉這段開心的舞,不覺濕了眼眶:錄音裡分明是泰祥的聲音。臺灣最有才氣的作曲家之一,二○一四年往生。七十二歲。偶爾看到年輕孩子喃喃念誦「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曉得我們心裡的橄欖樹長得不一樣。

首演季和婷雅一起敲擊,壯大「拓荒」聲勢的陳揚寫了序曲,重譜〈渡海〉的鼓樂,請樊曼儂吹出線條幽揚的長笛,又以熱烈的竹笛、鑼鼓和嗩吶陪襯紅綢飛揚的〈節慶〉,歡愉熱鬧的情緒把舞作推到讓觀眾坐不住的高潮。

二◯二二年冬天,校對這篇文章時,傳來陳揚往生的消息。噩耗令人傷慟。他才六十六歲。

一九八三年,雲門十周年,在臺北中華體育館推出三場新版《薪傳》。沒有斷交的情緒煽情,舞蹈以自身的魅力,讓近兩萬的觀眾興奮歡呼。

觀眾說《薪傳》是傳奇之作。在舞者的世界,《薪傳》是令人聞聲色變的恐怖傳說。時代,處境,無處發洩的鬱卒和年輕的急切,逼迫我編出李靜君形容為「跳一次死一次」的可怕之舞。

舞作從〈唐山〉開始就把張力繃到高點,往後只能疊高再疊高,舞者必須全身動員。在〈拓荒〉裡,他們以長手長腳,大開大闔的動作征服空間。九十分鐘的舞,只在三次陳達的間奏曲裡,才能躺在後臺急喘,然後爬起來去跳下一段。跳了一小時後,要長段蹲踞後退,演出讓人覺得雙膝斷裂的插秧動作。覺得「會死掉」時還必須抓起彩帶,衝上臺繼續拚搏。

〈節慶〉是恐怖中的恐怖,要鼓勵自己跳下去,要眼觀八方地避開舞臺上的汗漬,要閃躲四方八面的人,彩帶不能纏住,不能打結啊,舞者說,要跳到覺得「這回真正死定」時,豁出去,提氣把彩帶甩得更高,更高,更高,舞才會結束。你不能放棄。

舞者是對動作飢渴的動物,沒有挑戰總覺得不過癮。跳過《薪傳》的舞者會述說動作的艱難,指點這裡那裡的傷痛,重點是:「而我跳完了,活過來了。」彷彿炫示勛章。

這些傳聞讓年輕的舞者對這個舞充滿畏懼與渴望。不要緊,溫文儒雅的蔡銘元會跟新手說,跳不下去,你想罵人就大聲罵,反正音樂很大聲。然後,像林佳良那樣的老鳥又會鼓勵後來者,只要你認為自己一定跳得完,只要彼此加油,一定跳得完,「跳完了爽到不行,好像可以再跳一次!」

《薪傳》成為年輕舞者的成年禮。

一九八六年,三歲的國立藝術學院(今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帶著全本《薪傳》到香港參加國際舞蹈學院舞蹈節。北京舞蹈學院也應邀出席,那是兩岸舞蹈界首度會面。臺灣孩子「輸人不輸陣」,在成立半年的朱宗慶打擊樂團鼓聲的陪伴下,奮不顧身投入演出。香港舞評說,他們「專注得靈魂出竅」「惡狠狠地要從空氣中摳下一片東西!」謝幕時,來自其他舞校師生和香港觀眾,起立擊掌二十多分鐘,舞者無法退場。

一九九三年,雲門首度開赴大陸巡演。《薪傳》成為大陸舞臺上第一個大型現代舞演出。觀眾「非常非常激動」。《舞蹈月刊》說,這項演出「震撼舞界,轟動神州」。

《薪傳》也在西方大城贏得熱烈好評:「對於沒去過臺灣的西方人,《薪傳》是極端感人的人類故事……」「史詩的格局,豪華歌劇的張力」「舞臺上滾動的精力有如響鞭,刺激,撼人」「編舞藝術的經典」。

美國舞譜界大老雷庫克在香港看到演出,大為感動,幾度來臺,用幾年的時間,費盡心力把《薪傳》記成舞譜,紐約舞譜局永久收藏。幾所舞蹈系把《薪傳》列為教材,引用美國移民史為例,討論主題,解析結構,也邀請庫克去重建〈渡海〉,讓學生演出。

二○○二年,來自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澳洲西澳大學、香港演藝學院與臺北藝術大學四所舞蹈系的學生,聚在德國杜塞朵夫,接力合演《薪傳》,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學生都被自己的演出感動得相擁哭泣。

到了二十一世紀,雲門年年創新舞,每年百日奔波國際舞臺,無暇搬動這齣需要用兩三個月培養體力的舞。演過一百七十四場的《薪傳》最後的演出是二○○三年。

二○二三,雲門五十周年,舞團要我重排一齣作品。《薪傳》吧,我想。這齣舞讓雲門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方向。以舞蹈專業而言,《薪傳》也是雲門的起手式:違逆西方舞蹈往上挺拔的動作美學,從蹲馬步出發,逐漸發展出享譽國際的雲門動作語彙。更重要的,沒有《薪傳》的拚搏精神,雲門活不到五十歲。

《薪傳》的火炬傳到第八代舞者手裡。

舞作首演時,他們還未誕生。幾乎每個人都在十歲左右開始習舞,從舞蹈班到北藝大,經過層層競爭淘汰,最後考進雲門。宣布這件事時,舞者的反應有一種專業的冷靜,無人皺眉,無人微笑。

質疑的聲音馬上跳出來:他們那麼年輕,瞭解那些苦難嗎?他們跳得完這耗盡心力的舞嗎?

他們真的年輕,高大,漂亮,比二十年前《薪傳》的舞者平均高七公分,服裝八成都得重做。比起創團舞者,他們的專業明確,衣食無慮,沒有陰影。

除了吃漢堡長大,他們接受東西方多種流派的技術訓練,有如熟諳不同語言,身體充滿細密多元的符碼,動作學得快,跳得好,沒有雜質,進退之間充滿自信。(中)

【當代散文】林懷民/吶喊與突圍──薪傳45(下)

2022-12-17 01:08 聯合報/ 林懷民斷交

第八代《薪傳》舞者排練〈拓荒〉,2022年。(圖/劉振祥攝影)

雲門五十,我想用《薪傳》呈現用半世紀時光培植出來的臺灣舞者。說歸到底,舞蹈就是舞者──舞者的身體。

七十年代,起步的雲門用了幾年才走上國際舞臺,這一代的舞者往往入團一兩個月就得在倫敦、巴黎演出,沒有機會「慢慢來」。學習沒跳過的角色,他們細讀演出錄影,安靜扭動身體,很快把動作因子注入身體。這些吸收,加上《薪傳》老手的指點,他們學得很快。獨舞者會把不同年代的錄影反覆閱讀。同樣的獨舞,重疊著幾代的舞者,每人都以個人的特色豐富了角色。《薪傳》的舞者把這些素材叫作「背後靈」,新世代舞者吞食前人身影,不只學習動作,而且繼承了角色的歷史。那是經驗的積累,傳承的力量。

世事多變。新店溪旁蓋起高樓,看不到野薑花。斷交四十一年後,美國在臺協會在內湖建造了堡壘式的據點。《薪傳》仍是一齣進化中的舞蹈。

第一代舞者奮力扮演先民,向祖先致敬。這回,我希望新世代舞者把完美的舞作當作祭品,供奉給祖先。事實上,我沒跟他們提起祖先和難民──臺灣人不必在災難和壓力下「愛拚才會贏」,也不必宿命地抱住「亞細亞的孤兒」的認同吧。

我希望舞者與角色保持距離,專注動作的執行。我們討論身體的用法,講究一個轉身的力量來自骻,還是腳。我相信,心志和體位上的齊整,力量勝過戲劇性的渲染。拍宣傳照時,我臨時起意,加拍一組〈拓荒〉男子的造型,從未排練過,匆忙入鏡,卻拍出睜眼凝神,張力十足的照片。他們已經進入角色了。

不刻意渲染情緒,舞者的身體和舞作的結構變得清晰有力,直逼眼簾。看著熟悉的舞,我有時會因一些非關鍵性的動作組合莫名地豎直了背脊——是身體在說話。

那些身體掙脫層層的束縛,緊緊攜手,不斷以圓形和直線的隊伍朝夢想前進,遇到障礙,頓地蹦起,撲前反擊,或把身子拋擲空中,向前騰進,沒有畏懼,沒有遲疑,突破自我限制,衝鋒突圍。這是《薪傳》的故事,每個舞者的故事。

然而,新世代舞者也有他們的黑水溝必須跨越。隨時原地小跳,一口氣跳一百次,鍛鍊體力,把這「跳不完」的舞跳完已不是挑戰,「以前的舞者都跳得完,我們當然沒問題。」原來,信心也是可以繼承的。

問題是優點竟然成為缺點。他們筋骨鬆軟,舉腿如伸手,從小備受讚揚,《薪傳》有不少用長時間緩慢舉腿延身,穿透空間,表達堅毅進取的動作,便成為痛苦的關卡。因為身手矯捷,又往往讓身體作主,搶拍冒進。動心忍性的克制成為必須面對的修煉。我希望他們從這個經驗,磨練出強大的韌性。再高的才華沒有韌性,走不遠,特別是舞蹈這個殘酷的行業。

一齣由單純的意念,樸素的動作建構的舞作,忽忽四十五歲,累積了榮耀與滄桑,成為社會集體的記憶,一代代青年舞者的成年禮。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挑戰與修煉。

靜心。專注。每天都是突圍的好日子。

如果需要吶喊,就叫出來!(下)

《薪傳》2023年4月21日至6月10日,在臺北、臺中、高雄、嘉義、苗栗、臺東巡演。古碧玲撰寫舞劇的臺前幕後,傳承八代舞者與其時代背景的《薪傳薪傳》一月由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