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系列】蔣勳/五行 九宮 蔬食1

Posted By on 8 月 4, 2022 | 0 comments


【歸去來系列】蔣勳/五行 九宮 蔬食1

龍仔尾雨後大山長雲。(圖/蔣勳提供)
龍仔尾雨後大山長雲。(圖/蔣勳提供)

▌五行

先秦時代發展起來的「五行」觀念,可以從哲學思想史上去追溯。但我更感興趣的不只是知識層次上論述的「五行」,而是普及在庶民生活裡充滿了活潑流動性的「五行」。

大學時讀漢儒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一本推崇儒家的書,裡面其實包容含納著廣泛活潑的五行陰陽思想。

民間不識字的庶民,其實不會讀《春秋繁露》,也對抽象思想的「比相生」「間相勝」一知半解。

五行在思想史上有知識分子的論述研究,龐雜繁複,最後常常容易發展成歐洲中世紀經院哲學的繁瑣。

但是民間在生活裡運用五行,非常自由活潑,因地區、時代變化,像一棵樹,在不同季節呈現不同的面貌。

一棵樹木,潛藏在土地裡的根,常常蔓延極深極廣,卻不容易為人發現。木是與土有關的,木也與水有關。

大部分人觀察的樹木,有破土而出的新芽。新芽茁長,慢慢形成粗壯主幹。主幹分出枝椏,散出綠葉。我們會觀察枝椏分布的狀態,可以讓散布的綠葉承接陽光和雨水。雨水量多量少,形成不同的樹葉形狀。長長的葉尖是排除水分的,葉片上分布水分輸送的脈絡也清晰可見。

樹木的開花,是比較鮮明的變化。紅色或黃色的花,都像陽光轉換的能量。春天開的花凋謝了,在落蒂的位置結成果實。果實一日一日成長,到秋天的時候成熟,垂在綠葉之間,金黃或橙紅,飽滿圓實。採收果實之後,白露、霜降,樹葉變色凋零,離枝離葉,剩下光禿禿的主幹,黑烏烏的樹木枯枝,襯著黑沉沉的烏雲天空。

古代先民,是從觀察一棵樹知道了季節,學習知道了生命的循環,周而復始,枯枝等待春天發出新綠的嫩葉。

先民鑽木取火,認識木與火的關聯,有金屬的時代,伐木丁丁,也認識了木與金的關聯。

五行可以是知識,五行也可以是長久人類生活史上總結的經驗。

一棵樹,歸納為「木」,木有東方的屬性,木是春天,木是青色,木與雨有關,雨從龍,一直到現代,華人民間到處看見「青龍」「白虎」的符號。

民間大量使用「青龍」「白虎」,卻不一定知道與「五行」有關。

「白虎」是金,金屬有金屬的屬性。金屬是白,金屬是秋天,金屬是殺,處決死刑叫「秋決」。

讀《水滸傳》,知道「白虎堂」殺機重重。

民間用自己對宇宙萬事萬物的觀察建構起廣大的五行體系。

水是滋生木的,木又破土而出。礦土可以提煉出金屬,金屬又可以克制木。

五行體系慢慢形成,像四季運行,春木、秋金,夏火,冬水。

漢代的鏡子上常常鐫刻「四神獸」,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朱雀在南方,是紅色,是火焰,是熱烈的夏天。玄武是黑色,是龜蛇合體,是北方,是寒冷凜冽的冬天。

「四神獸」的漢代銅鏡裡其實隱藏著中央的方形,是土地,是人自己,是黃色,四維上下,四季運行,星辰流轉,中土的人是穩定的力量。

「五行」在民間無所不在,已經與思想史上的哲學無關。民間在兩千年間,從自己的生命經驗體會出物質秩序的「相勝」與「相生」,找到牽制、對立、衝突間微妙的平衡。

色彩學上有「對比」,也有「諧和」。音樂上有「和聲」,也有「對位」。「對比」是「相勝」,「和諧」是「相生」。「和聲」是「相生」,「對位」是「相勝」。

「和諧」太久就是停滯,無法發展進步。同樣,一直「對位」,找對立,找衝突,也失去了穩定,虛耗精力。

「五行」在政治上逐漸形成觀察權力消長的一種方法,周代以火德興,崇尚紅色。秦崇尚水德,黑色,水可滅火,秦就要代周而起。

我對五行中的「氣數」興趣不大,用來說服統治者玩弄「氣數」得天下,也許忘了「氣數」的根本是人,沒有人的尊重,沒有人的寬容,沒有人的慈憫,「氣數」就只是權術,權術恰恰是看不清五行流轉的最大障礙。

秦始皇自稱「始」,他畢竟沒有看到「終」。漢代有很大的領悟,所以權力的最高峰永遠提醒「未央」。

漢代瓦當文最常出現「千秋萬歲」「長樂未央」,在秦代空間征服的霸悍之後,漢代回頭尋找時間中的悠遠綿長。

五行的影響在華人世界深遠廣大,常常出乎我們意料,在東南亞的華人社區,青龍白虎的符號無處不在,地理堪輿風水先生的空間與時間定位似乎仍然遵循著兩千年的傳統法則。

童年時看民間嫁娶墓葬看風水算計吉時,很容易斥為迷信。

每個文化都有「迷信」,迷信一個教派,執著一個教派,也可以從教派走出,觀察天地,觀察萬物,靜下來看事物間牽連互動,找到牽連的秩序,懂對立,也懂平衡,或許才能從「迷信」中走出來吧……

「五行」,對我而言,不是一個固定的體系,「五行」時時在流動。陽光下的樹木無時無刻不在流動。陽光下的河水,無時無刻不在流動。陽光下的金屬,陽光下的火焰,陽光下的大地,都無時無刻不在流動。

「五行」是流動的時間與空間,是靜觀流動的萬物內在的本質秩序。

用五行觀察政治,觀察朝代興亡。用五行勘查地理風水,判定吉凶,用五行做個人事業情感的悔吝禍福預測,這些,我都不擅長,最後似乎是在自己的身體裡觀察五行流動的規則。

《尚書‧洪範》裡談五行:「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曰稼穡。」

木火土金水,各有屬性,「洪範」裡似乎開始把這些屬性連接到食物與味覺系統:「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鹹、苦、酸、辛、甘」,大約也就是今天習慣說的「酸甜苦辣鹹」五味。

體系哲學慢慢形成,習慣把各種事物都容納進一個秩序的系統。

現代年輕人好談星座,星座粗淺分土象、水象、火象、風象,也連接到最早西亞一帶「地水火風」的宇宙本質元素觀察,和先秦到漢代的五行類似,試圖用幾個物質元素屬性建構起生命秩序。

五行和五味連結,在漢代如《內經》一類的醫書,也自然會把人體的臟腑和五行運作在一個體系。

影響漢醫至大至廣深入民間的《黃帝內經》,用五行解釋人體和味覺的對應,用人體的臟腑和宇宙上下四維節氣對話,建立廣大華人養生醫療的基礎觀念,兩千年來已經根深柢固。

引用一段《內經‧素問篇》對腎經的描述:

「北方黑色,入通於腎,開竅於二陰,藏精於腎,故病在谿,其味鹹,其類水,其畜彘,其穀豆,其應四時,上為辰星,是以知病之在骨也,其音羽,其數六,其嗅腐。」

這個包含天文地理音律色彩嗅覺味覺的龐大的體系,現代人要如何面對?讀的時候,當然有很多疑問:為什麼腎經在音律上是輕細的羽音(想到日本寺廟的「羽音瀧」)?為什麼在數字上是六(想到尚水德的秦朝數字是六的倍數)?

暫時把不容易理解的玄奧擱置一邊,僅挑出臟腑與味覺的關係,條列成筆記。

「木曰曲直」就把木的屬性的生發、曲直舒伸,用來解釋肝臟和膽(腑)的作用,「曲直作酸」,也就連結了味覺的「酸」與「肝膽」的關係。

漢醫的「腎、膀胱」是屬水的,水潤下,與鹹味有關。

漢醫的心臟和小腸(腑)屬火,溫暖,熾熱,五味是苦。

我們的「脾臟」和胃(腑),屬土,味覺是甘。

我們的肺臟和大腸(腑)屬金,味屬辛。

關於五臟六腑與色彩味覺的關係,民間有很籠統概念的流傳,例如肺屬金,喜歡白色,秋天適合養肺,所以一到秋天,常聽朋友說「要多吃白色的銀耳、蓮子、百合……」

五行如果是流動的,很難變成一個公式,照本宣科,一成不變。最好的漢醫似乎常說「調養」。「調養」,我的了解,不是治病,而是在不同時節找到自己身體的平衡。

2021年五月,因為三級疫情警戒,我住在東部池上萬安村龍仔尾一處農舍。三個月的時間,不但息交絕遊,每日抄經畫畫,為了避免接觸,連池上中山路的市集也很少去。

附近農家送來當季新米,我煮滾後就關火,燜一個晚上,第二天吃微溫的粥,一屋子芋香,忽然記起童年時物質不多的年代的飯香,五穀是可以很香的。

回想了一遍記憶裡的五穀和根莖類的蔬食,玉米、小米、紅藜、油芒、葛鬱金、番薯、芋頭、茭白、蘿蔔、甜菜根、山藥,還有許多豆類的香,種子的香,菱角、芡實、蓮子、鷹嘴豆、紅豆、綠豆、黃豆、虎豆、黑豆、蘋婆……

在無人的新武呂溪水聲潺潺的圳溝邊散步,空氣裡都是七月剛收割的稻米的香,不多久就是夏夜微風帶來陣陣新插秧苗的香。第一季稻穀成熟金黃的飽滿,第二期稻作新插秧苗翠綠的稚嫩,交替著春末夏初的宇宙節氣運行。

植物是這樣香的,不同的季節,每一種有每一種不同的香。

「盤飧市遠無兼味」,因為偏遠,食材不多,所以味覺可以單純無雜念。

我在龍仔尾嘗試懂得品嘗杜甫說的「無兼味」,也嘗試回到童年,尋找食材不多的年代記憶裡的葉片、枝莖、根莖、種子、花或果實的美好滋味。

都是美好的,然而因為太多,太多慾望的雜念,我許久忘記了單純的專一的氣味。

然而收集資訊的時代,處處時時都是雜念,如何回到單純專一?

童年時的味覺記憶很少是動物的,雞鴨魚都不多,牛羊一年也少見,食物的記憶大多都是植物。

近四十年,我的食物記憶改變很大。在龍仔尾素淨的農村,忽然回到植物的想念,發現自己身體裡還有這麼深的對五穀、根莖、菜葉、豆類種子的記憶。

我的身體原來像一棵樹,有許多植物的屬性,渴望土地、水、陽光、空氣,畏懼火和金。

吃了太多動物,彷彿死去動物的生命還在身體裡,對他們,有些許歉意。然而,廣大的植物草本木本的嗅覺味覺從脾胃肺腑裡滋生著悠長的感恩。

依賴植物活著,依賴動物活著,可以形成很不同的生命走向嗎?

雨後的中央山脈, 大山這樣穩重篤定,不驚不畏。長雲來去,這樣輕盈自在,一無罣礙。

童年植物食材的呼喚,在龍仔尾農舍,嘗試用五穀作粥,試試縱谷小農的有機稻麥,嘗試從過多的肉食回到早先童年蔬菜的滋味,龍葵、翬翟、水菜、馬齒莧……

馬齒莧是母親常摘的野菜,後院長滿的馬齒莧,同安鄰居叫作「豬母奶」,母親叫作「寶釧菜」。她說:「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就靠吃這野菜活下來。」

可能因為戰亂,母親一生認同的女人就是十八年苦等丈夫回來的王寶釧。

我跟母親在保安宮廟口看野台戲演《武家坡》,王寶釧一路哭哭啼啼,我很難喜歡她。

看完戲,母親一定到後院摘這種野菜,挑取嫩莖,洗淨,入沸水川燙,灑一點鹽,拌醋拌麻油辣油,滋味很辛香。馬齒莧嚼起來滑潤,黏滋滋的,的確有「豬母奶」的聯想。

在東部餐廳看到有馬齒莧,頗為驚訝,也為了懷念母親,就常常去吃。餐廳老闆很讚賞說:「這野菜omega 3非常高。」

我才重新想起,我最早食物的記憶是母親給我的應該感謝的功課。

在龍仔尾農舍依稀還留著大灶痕跡的廚房,我用不同顏色的穀類豆類烹煮「五行粥」。「五行」既然是方位、節氣、色彩的流動,就不用太固定拘泥僵化公式。

我們視覺上的青、赤、白、黃、黑,我們味覺記憶的甘、鹹、辛、酸、苦,都會自然調和平衡,母親常說:「五味雜陳」,她說的,像是味覺,彷彿又更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