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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廖彥博談《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

為什麼國民黨會丟掉大陸?──白先勇、廖彥博談《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上)

採訪:陳榮彬 文字整理:楊詠翔 攝影:陳佩芸 /2020-10-06

九月上旬,白先勇的新作《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上市,描述父親白崇禧將軍與蔣介石之間的恩怨情仇。這次OKAPI 特別邀請白先勇老師以及共同執筆的青年史家廖彥博,一起分享這段民國史中極其重要、卻往往受到忽略的時光,同時也聊聊父親對其創作,帶來什麼啟發及影響。

白先勇的《台北人》出版後,知名文學研究者夏志清及劉紹銘教授將其評為「民國史的縮影」,不僅從此成為文學經典,其中不少名篇也收錄在學校課本中,更譯介為多種語言版本,掀起一股研究熱潮。書名雖為《台北人》,實則追憶國共內戰後,隨蔣介石播遷來台的外省人生活,行文充滿時代感,讀者或可從中窺見大時代的繁華與落寞,乃至歷史的洪流下,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談及為何以這樣的時空背景創作,白先勇說,除了受到傳統「文史不分」的概念影響,父親白崇禧熱愛閱讀史書的家學淵源,無形中也影響了他的創作。此外,他的童年因為八年抗戰及國共內戰,不斷逃難、搬遷的經歷,也融入到寫作之中。1960年代現代主義思潮風起雲湧,當時他就讀台大外文系,深受時興的西方思潮影響,但對中國傳統文學仍抱持頗大興趣,有時甚至翹課去中文系旁聽葉嘉瑩教授講詩,鄭騫教授說詞,因此在他當時的作品中,不時可以見到西方現代主義揉合中國文學傳統的風格。還有,大一讀國文時老師選擇《史記》為教材,更是讓歷史的意識深植心中。後來,白先勇浸淫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不僅曾以《紅樓夢》為題在台大開設通識課(課程內容可線上觀看),也出版了《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一書。

多年之後,白先勇以讀者的角度回首當時的創作,發現某種程度上似乎冥冥中自有注定,例如《台北人》開篇〈永遠的尹雪艷〉,其實是他在愛荷華大學念書時寫的,他笑說,當時放眼望去全是玉米田,自己卻在這美國鄉下的玉米田間,寫上海這個繁華都市中,交際花尹雪艷的故事,還引用唐朝詩人劉禹錫追憶西晉東遷時殊事異的詩作〈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那個六朝金粉的時代,朝廷由北方遷往南方的建業(今南京),似乎也可呼應國民政府後來從南京遷往台北,這個主題貫串了《台北人》全書14篇短篇故事,也就是作家歐陽子(白先勇的台大外文系同學)所謂的「今昔之比」。民國史的架構,就這樣在創作中漸漸成形:《台北人》的主要角色莫不因為1949年國府遷台而遭逢人生鉅變,只能於台北緬懷自己在北京、在桂林、在南京或上海的黃金歲月。

不過《台北人》畢竟不是歷史小說,並非描寫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書中人物形象多是在生活中耳濡目染,從旁觀察父親及其部屬,再自行拼貼而成,包括喜怒不形於色的威嚴將軍、忠心耿耿的副官或參謀等,經過文學手法重塑後,再度躍然紙上。而《台北人》全書朦朦朧朧間也透露著一股哀戚,似是悼念中華民國在大陸的那段時光,白先勇認為,「如果沒有從小的成長經驗,以及我父親的親身經歷,這些故事不可能成形。」但另一方面,書中描述的將軍角色,卻不一定指涉父親本人,虛構與現實的關係總如千絲萬縷難辨。

現在看來,白崇禧將軍那些珍貴的回憶,是直到國民黨敗退台灣後,才有機會向兒子述說,「當時年輕的我,一如每個世代的青少年,只覺得老調重彈,已經說過無數次,直到父親已不在人世,方知後悔莫及。」白先勇說。

近年,白先勇將創作重心從文學轉至紀錄父親的過往歲月,除了照片集《父親與民國》、與廖彥博合著的《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加上甫出版的《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父親三部曲」暫時告一段落。

那麼,當初又是為什麼起心動念,想要將父親的人生紀錄下來呢?

雖然白先勇是在1994年從教職退休後,才開始著手進行相關研究,其實早在1970、1980年代便已開始關注此議題。「當時我念的是英美文學,但在圖書館讀的書以民國史居多,包括中文和外文的,因為有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中:到底為什麼國民黨會丟掉大陸?國民黨抗戰勝利後,挾人數、裝備、美援等優勢,照理說應該能把共匪殺得落花流水,為什麼到頭來反而將河山拱手相送?」懷著這樣的疑問,他遍遊書海,也在過程中興起紀錄父親人生的念頭。

中華民國首任國防部長白崇禧生於1893年,為國民黨軍隊「桂系」將領,另有「小諸葛」之稱,曾參與辛亥革命,並逐漸嶄露頭角,統一廣西後,和李宗仁成為桂系代表人物,後在國民黨北伐、八年抗戰、國共內戰等多場重要戰役立下汗馬功勞,可說一生戎馬。晚年移居台灣後,因蔣介石猜忌而被架空權力,1966年因心臟病發逝世。

白先勇提及當初父親參與辛亥革命的一則趣事。當時白崇禧的母親聽聞「老五」竟然要去參加革命,雖然已經18歲,心中仍是掛念不下,馬上請其他兄弟到城門堵人。沒想到兄弟們守在北門,機伶的白崇禧卻從西門出城,從此捲入革命的洪流。這一步,不僅決定了他的一生,也開啟了一路南征北討的軍旅生涯。

白先勇說,「後來發現,我父親抵達漢陽時,革命其實只差臨門一腳,真槍實彈他大概只打過兩槍。即便如此,仍是意義非凡,他見證了中華民國的誕生,因而和民國有血肉相連的革命感情,這種原始情感一路伴隨著他,使他成為孫中山思想最堅貞的擁護者。」

這段困頓的時光,因無法洗澡身上長滿蝨子,簡陋的草鞋也因長期行軍磨破,腳都走到出血,成了白崇禧一生難忘的回憶,心中對中華民國的認同,也就此根深柢固。這段往事,在白先勇筆下化為《台北人》中〈梁父吟〉的故事背景,在故人的回憶之下,王孟養將軍在黃鶴樓上登高疾呼:「革命英雄——王孟養在此!」這句話是何等豪氣干雲,等於重現了他父親青年時期「革命報國」的崇高理想。

另外,白崇禧當時帶著桂系軍隊一路從廣西打到北京,完成民國統一大業,號稱從「鎮南關打到山海關」,這段時間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刻,時年35歲的他,不僅受到報紙力捧,在知識分子與新女性的眼中,也成為英雄般的存在。一般都說,廣西的部隊在北伐時才頭一次完成打進北京的成就,就連曾經差點滅掉清朝的太平天國,也只是打到天津而已。

廖彥博補充,由於白崇禧親眼見證民國建立,這種視如己出的情感,顯現在他看待國家的態度上。「以現代公司經營來比喻,民國是白將軍一手參與創立的公司,自然會有強烈認同,當公司遭到危難,傾力挽救也是理所當然。這也解釋了,1948年國共內戰情勢大致底定時,為何白仍力勸蔣迅速採取和平措施,讓美國介入談判,希望促成『劃江而治」局面,但是美國的條件是蔣必須下台,此舉因而被蔣視為逼宮。」

由此可看出,白蔣二人的核心價值有非常大的差異。針對國家和個人間的界線,白崇禧劃分得相當清楚,為了拯救國家,個人是可以犧牲的;但對蔣介石來說,自身的存在就等於國家,違逆自己便等於叛國。

至於,為什麼派系本來不同的白蔣二人,最後會走到一塊?廖彥博說,在北伐之前,兩人其實只有一面之緣,沒有私交,當時白代表廣西前往廣州談兩廣統一,席間便遇見蔣。後來據白崇禧同鄉晚輩粟明德先生回憶,白將軍曾跟他說起,某次蔣召集各將開會討論北伐大業,但各將領唯唯諾諾,都沒什麼具體意見,惟白之意見振聾發聵,頗受蔣之賞識,因而私下前往白下榻的飯店請其出山擔任參謀總長。時年33歲的白,雖已在統一廣西時獲「小諸葛」之稱,仍以自己年齡與資歷尚淺本欲推拒,蔣表示,只要找個老鳥來掛名就行,便以李濟深為總參謀長於廣州指揮,白崇禧則以北伐軍副總參謀長之職代行總參謀長職務,後來更膺任東路軍前敵總指揮,在南京龍潭等戰役屢建奇功。

這支北伐國民革命軍,人數雖不及北洋軍閥,但由年輕軍官帶領,身負革命理想,散發年輕朝氣,同時以「國父孫中山繼承者」自居,討伐的對象又是陳舊腐敗的北洋軍,恰符合革命及五四運動後民間的進步氣氛,到哪都受到百姓歡迎,北伐大業自然順利開展。

蔣在北伐過後,已深知白的軍事才能,仍因派系及個性不合,對白有所忌憚。白的個性較為剛直耿介、有話直說、黑白分明,辦事也劍及履及、言出必行,在長官看來或許便有些我行我素之嫌。據黨國元老張靜江(本名張人傑,號靜江)所述,蔣常私下批評白以下犯上,張勸蔣不要打壓白時,蔣回:「白崇禧是行,但是和我總是合不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他。」白先勇說,「可見兩人的關係有某種非理性因素作祟,或可說雙雄不能並立,一山不容二虎。」蔣雖以軍事家自居,厲害的卻是在政治手腕;白擁有軍事長才,卻時常受上級制肘而無法發揮。

不過兩人的合作,仍是曾帶來豐碩戰果,例如抗戰初期的「台兒莊大捷」,當時日本和國軍的實力根本不在同一個層級,國軍只有落後的裝備可以和日軍抗衡。白崇禧則奉命監督李宗仁的部隊,兩人同為桂系出身,素有交情,因而如魚得水,立下不少戰功。白先勇提到,「當時駐守台兒莊的國軍,在日軍精良的坦克車面前不堪一擊,無計可施下,只好在身上綁手榴彈,打算跟日軍同歸於盡。但雙方實力過於懸殊,日軍坦克儘管輾過手榴彈引起爆炸,仍紋風不動繼續前進,國軍大驚。白崇禧親臨前線後,發現台兒莊的戰略位置位於全中國的樞紐,絕對不能丟,因此把當時全國唯一的反坦克炮部隊,從開封調至台兒莊,第一天就擊毀日軍六輛坦克,換日軍大驚。」這「台兒莊大捷」可說是白崇禧繼北伐後的另一軍事成就,他甚至成為1938年五月號《良友畫報》封面人物——這聞名中外的雜誌素以美女名媛當封面,白以軍人身分登上封面極其罕見,可見當時他的戰功普遍受到民間肯定。

然而,白崇禧個性低調,不以彪炳戰果自居,偶爾才會談及,這也是為什麼白先勇認為必須將父親的事蹟如實記錄下來。上述事蹟,也是廖彥博不斷挖掘檔案史料,才重見天日。其他還包括,在抗戰初期為李宗仁招兵買馬,召集當時可說是「國軍邊緣人」的川軍為國家賣命,以及後來日軍打算發動全面攻擊,兩人看勢頭不對果斷撤軍,以避免更大傷亡等,歷史應該要為白崇禧記上一筆。為了蒐集資料,廖彥博除了遍覽台灣國史館「檔案史料文物搜尋系統」所藏8500多筆資料,也親赴南京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查抄關於抗戰、內戰期間的資料。迄今,他鍵入電腦的白崇禧史料,已高達60萬字。

白先勇也加碼「爆料」,歷史課本中大家耳熟能詳的抗戰策略「以空間換取時間」,其實源自白崇禧提出的「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靈感來自19世紀拿破崙遠征失敗,俄國就是用這消耗戰策略拖垮他:一方面把戰線往後退,拉長法軍補給線,另一方面以游擊戰術侵襲法軍。這也顯示,白從早年於保定軍校就讀時就遍讀各國戰史,才能在緊要關頭派上用場。以往台灣的歷史教科書常見「盧溝橋事件發生後,蔣委員長以空間換取時間進行全面抗戰」等類似的說法,甚至中國也說這種「以空間換時間」的「持久戰」戰略思想是由毛澤東提出,最早出現在1938年五、六月間的〈論持久戰〉講稿;白先勇說,「但事實上,白崇禧早在1938年初就於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武漢召開的會議上提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打算跟日本打持久戰,直到日軍因戰線太長而拖垮自己為止。」

蔣介石(中)與桂系兩位要角白崇禧(右)、李宗仁(左)在二十幾年間幾度分合,牽動中華民國國運的發展。圖為三人於「台兒莊大捷」前在徐州留影,時間為一九三八年春。
蔣介石(中)與桂系兩位要角白崇禧(右)、李宗仁(左)在二十幾年間幾度分合,牽動中華民國的發展。

圖為三人於「台兒莊大捷」前在徐州留影,時間為1938年春。

「從鎮南關打到山海關」,帶領廣西部隊完成北伐的白崇禧將軍堪稱

中國史上第一人。1928年9月23日,白將軍(圖中著黑褲者)在河北

灤州肅清張宗昌、褚玉璞等軍閥殘部後,返回唐山,接受歡迎時留影。

 

 

 

蔣、白關係分分合合,牽動民國近代史?──白先勇、廖彥博談《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下)

採訪:陳榮彬 文字整理:楊詠翔 攝影:陳佩芸 /2020-10-06

過去幾十年來,一般談及國民黨於國共內戰失敗的原因,論者每每歸咎於「徐蚌會戰」失利,將矛頭指向白崇禧,認為其按兵不動,才導致國民黨潰敗。國民黨的失敗固然源自軍事,因為軍事會影響後續的經濟、民心、教育等各種層面,然而,白先勇與廖彥博認為:國共氣勢消長的轉捩點,最早應可追溯至1946年吉林的「四平街戰役」。

當時國民黨由白崇禧、杜聿明、孫立人等名將統領,一路把林彪帶領的共產黨部隊打到退守哈爾濱。「白當時主張應繼續前進,以殲滅共產黨的主力部隊;而蔣認為不需繼續追擊,其中多少受到美國特使馬歇爾的施壓,」廖彥博解釋,「主要原因在於蔣當時採『以戰逼和』策略,將共匪逼至黑龍江,這樣國軍便掌握了東北三省中的兩省,就算日後情況生變,蔣認為打得贏一次,肯定也打得贏第二次,所以下令停戰。」

沒人料到,這次機會竟是國民黨徹底殲滅共軍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林彪當時僅餘三萬多人殘部,孫立人都已率軍渡松花江,哈爾濱就近在眼前,停戰令卻在此時頒布。後來在不到兩年內,林彪的軍隊人數從三萬暴增到一百萬,國民黨的軍隊根本無力阻擋,共軍一路打至關內,也宣告國民黨失敗的命運。」白先勇提到,「四平街一戰可謂『養虎貽患』,連平時喜怒不形於色的白,每談及此事,無不扼腕頓足,要是當時採取他的策略,徹底殲滅共匪,也不會有後來的徐蚌會戰、韓戰、越戰了……」甚至,國民政府也不會退守台灣,也就沒有《台北人》了。

那麼,當時蔣、白的關係如何?「其實並不差,但蔣仍對白有所忌諱。因為當時東北的其他國民黨將領,包括杜聿明、孫立人等,雖都是一時之選,卻久攻不下,直到白崇禧(時任國防部長)奉命前往督軍,三天內就大破中共。」按照當時任東北行營政治部主任余紀忠(遷台後創辦《徵信新聞報》,1968年改名《中國時報》)的說法:白崇禧一到,全軍「士氣大振」。白先勇解釋,「因為這些將領都和白有淵源(可追溯至1939年桂南會戰的『崑崙關大捷』),他們都曾效力於白崇禧麾下。不過他們其實都出自蔣的嫡系黃埔軍校,而蔣非常不喜自己人由外人指揮(白崇禧為河北保定軍校畢業),多少產生嫌隙,即便白稱『委座在此,我也在此!』但蔣說:『你在此,若馬歇爾問你是否要繼續追擊,你不好說話。你回去,我在這裡,可以推到我身上,所以你還是回去。』」所以,白奉命回南京擔任國防部長一職,改由蔣親自坐鎮東北指揮。

根據廖彥博的研究,白崇禧有生之年只到過東北一次,那次停留的短短十幾天,在新書《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卻有三萬多字篇幅,因為如同上文所述,這段期間可謂國軍唯一可能全勝的機會,原本還有可能把林彪一路打退到蘇聯境內,連蘇聯黨報莫斯科《真理報》聽到白崇禧剿匪到底的主張,反應都非常激烈。

毛澤東曾稱白崇禧為「中國境內最陰險狡猾的軍閥」,或許就跟白崇禧是孫中山堅定的信徒、一生信奉三民主義有關。白曾於民國12年親自會見孫中山,後於廣西主政的六年間,廣西還博得「三民主義模範省」美名,可說是對孫中山的革命思想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台北人》最後一篇〈國葬〉主人翁李浩然將軍,故事尾聲就是由副官秦義方陪伴前往南京中山陵謁陵,李將軍的輓聯寫著「關河百戰長留不朽勳名遽吹五丈秋風舉世同悲真俊傑」,所謂「五丈秋風」正是影射諸葛亮。白將軍在〈國葬〉化身為李浩然,歷經北伐到國共內戰的歷史變遷與人生起落,讀來唏噓。

白先勇認為,「在國民黨將領之中,我父親也是少數對共軍有透徹了解的人,他曾說過共軍是一支有組織、由意識形態主導、同時擁有外援(蘇聯)的軍隊,絕對不可小覷。他甚至在北伐後說,對中華民國最危險的絕對會是共產黨。」

廖彥博也表示,細數中共歷史上幾次發展上重大的失利,也都是碰上了白崇禧這個「共產黨剋星」,包括1927年在上海「清黨」、抗戰時的「新四軍事件」、乃至決定性的「四平街戰役」等,即便後來國共內戰情勢大致底定,中共多次誘降白崇禧,在已有多名桂系立委投降的情況下,中共不僅保證解放軍不進廣西,還提出可讓白帶兵20萬。但他仍秉持一貫的鐵桿反共立場,完全不為所動,還揚言誰敢來勸降就直接抓起來,堅持和共軍打到只剩一兵一卒,連軍餉發不出來都繼續負隅頑抗,直到最後一刻才撤退到台灣。

1949年末,大陸正式成為淪陷區,白崇禧也移居台灣。白先勇則是在兩年後從香港到台灣和家人團聚,到父親因心臟病過世前,和父親共相處11年。談到這段時光印象最深刻的事,白先勇笑稱,「就是每天出入都有國民黨特務如影隨形,我到現在還記得特務的車牌號碼是15-5429。」當時,白家和作家齊邦媛家是鄰居,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時任立法委員,出入一樣被跟監。

白先勇補充,「我雖然沒受到太多注意,甚至能出國留學,但各種一舉一動,包括電話、通信,想必也受到嚴密監控。特務無聊到連我父親出門買水果、看戲都紀錄。長達十幾年的監視,這些特務除了見證被監視者的人生,自己也從年輕小伙子變成中年特務,只能說黨國體制影響了無數人的生命。」

當時的白崇禧想必正處於人生中的低谷,雖然先前歷經戰亂,打完日本人又打共產黨,至少命運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白先勇認為,「但到了台灣後,他的處境是龍困淺灘,英雄無用武之地。此外,蔣認定白先前有逼宮之舉,更把丟掉大陸的責任怪罪在白頭上,開始採取種種報復,不僅奪去白的軍權,還派特務日夜監視,讓白非常難以接受。」甚至,蔣還找人另立「中國回教青年愛國大同盟」,與白長期擔任理事長的「中國回教協會」作對,導致白不得不於1957年辭去擔任20年的理事長一職。

那麼,白崇禧為何沒有和其他國民黨將領一樣,遠走他鄉避禍(例如李宗仁便藉故前往美國,最後還回中國投共),反而選擇和政府一起來到台灣?白先勇認為,「因為我父親仍然相信反攻大陸的那天終會到來,直到他心臟病發過世前不久(1966年初),還寫了一封長信給時居香港的前廣西省主席、同屬桂系的黃旭初,心心念念反共大業,認為越戰如火如荼,中共可能出兵,一旦與美軍爆發全面衝突,就是國軍反攻的好時機。」

當時國民黨退守台灣已15年餘,兩位親密戰友的通信中,卻隻字未提個人生活,言不及私,而是多談當時如火如荼的越戰。白先勇說,「白念茲在茲的,仍是故土國家。種種跡象顯示,當年丟掉大陸,是那一輩國民黨人心中永遠不能訴說的痛,甚至成為禁忌話題,但是這樣沉重的心情,能跟誰訴說呢?有誰能理解?」

而白來到台灣後,遭蔣如處置叛徒般對待,也是始料未及,這甚至可以說已經成了蔣的「心結」——蔣在親臨喪禮弔唁白的隔天,曾在日記寫下:「昨晨往弔白崇禧之喪,其實此人為黨國敗壞內亂中之一大罪人也。其能在行都如此善終,而未像李宗仁、黃紹竑之降匪受辱以死,亦云幸矣。」白先勇說,「可見這心結之深!不過白也曾坦承,平心而論,自己還是深受蔣重用。畢竟即使是嫡系出身,也沒有人能爬到和他同樣的位置。」

蔣白關係分分合合,或許民國近代史無形中也有某些時刻,是受到這兩人的關係所影響,例如前述關鍵的「四平街戰役」,若是當時一念之差,現今時局便已完全不同,只是發生過的已成歷史,前塵往事留給後人無限想像空間。關於白蔣的恩恩怨怨,或許可以白先勇引自《史記.淮陰侯列傳》的八個字總結:「君臣一體,自古所難。」

訪談尾聲,就以最初讓白先勇起心動念記錄父親人生的問題:「國民黨究竟為什麼在大陸失敗?」以及幾件趣事作結。白先勇認為,「針對這個問題,共產黨的說法實在過於誇大,國民黨則是面對失敗事實無話可說。而關鍵的四平街戰役,林彪被打得灰頭土臉,中共自然不會提起;國民黨因犯下誤國大錯,也不會想回去翻舊帳。」

2014年,白先勇和廖彥博到中國東北宣傳新書《父親與民國》,當時順道去四平當地的博物館參觀,導覽員講得口沫橫飛,白先勇提問一句:「怎麼四處看不見我爸的名字?」導覽員馬上住嘴,支支吾吾表示之後肯定會補上。後來到吉林大學演講,他講得一時興起,忘記自己身在匪區,大講特講林彪當年被白崇禧打得抱頭鼠竄、潰不成軍。旁邊投影的即時彈幕瞬間被灌爆,甚至出現「都怪可惡的蔣介石當初剿匪不力,我們現在才生活在匪區」這類留言,讓台下黨委書記與台辦官員尷尬不已。還有到南京的東南大學演講時,提到白崇禧提出的「以空間換取時間」持久戰策略,台下一片嘩然:「這是毛主席提的!」白先勇妙回:「毛是有提,但我爸比他早三個月。」

另外,之前以白崇禧於二二八事件時期,來台「宣慰」為主題的《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在中國也引起頗大迴響,白先勇一直被問到父親到底是不是遭蔣毒殺?「這些都是謠言,我父親一如蔣介石所說,在台北算是『善終』。」

將軍父親跟作家兒子的搭配,讓歷史跟文學互相交匯,一如中國著名詩人杜甫,也是以「詩史」之名流芳百世。而看完這次訪談,讀者在閱讀《台北人》之餘,也能打開《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了解經典小說背後的這段歷史,並從中體會深刻的父子之情。

1930年代的廣西省在白崇禧(左一)治理下,有「三民主義模範省」美名。當時繪畫大師徐悲鴻曾長居廣西,繪製油畫《廣西三傑》(如圖),白將軍左側依序為桂系另外兩位要角李宗仁、黃旭初。 1928年7月6日,蔣介石(右三)率黨政軍要員在北京香山碧雲寺祭告國父孫中山,白崇禧(左一)也在場。
1930年代的廣西省在白崇禧(左一)治理下,有「三民主義模範省」美名。當時繪畫大師徐悲鴻曾長居廣西,繪製油畫《廣西三傑》(如圖),白將軍左側依序為桂系另外兩位要角李宗仁、黃旭初。 1928年7月6日,蔣介石(右三)率黨政軍要員在北京香山碧雲寺祭告國父孫中山,白崇禧(左一)也在場。

左:白先勇於台大外文系時期;右:出國至愛荷華大學留學前與父親留影。

 文章來源:

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3805

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3804

動腦工坊

一、《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的時空創作背景為何?為何白先勇要以此為創作背景?

二、年輕的白先勇聽父親陳述往事時,是如何的情?

三、為什麼白先勇認為必須將父親的事蹟如實記錄下來?

四、白崇禧與蔣中正二人如何結識?

五、白先勇的作品中,有哪些陳述是與《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的時空創作背景相呼應的?

六、對於白先勇紀錄父親事蹟的做法,你贊同嗎?為甚麼?

七、如果要請你紀錄一件自己父親的事蹟,你會記錄甚麼事?為甚麼?請寫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白先勇、廖彥博談《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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