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空間記憶:城市的空間與時間/蔣勳

Posted By on 1 月 8, 2021 | 0 comments


我的空間記憶:城市的空間與時間/蔣勳

 

達文西素描的胎兒

我最早的空間記憶是什麼?

許多人是三歲、四歲才有記憶,但那是大腦思維的記憶,身體的記憶有沒有可能更早?

我最初的身體記憶好像是從胎兒開始,一個胎兒的空間,不是大腦的記憶,是身體的記憶。

幽暗的、密閉的、溫暖的、潮濕的,身體蜷縮在這樣的空間裡,聽到很規律的節奏、心跳或者呼吸,那不是視覺的空間,是聽覺和觸覺的空間。閉著眼睛,視覺還沒有開啟,味覺也還沒有開始。

聽覺和觸覺可能是最早身體的空間記憶嗎?

每一次到了海邊,拾起一枚貝殼,都渴望把耳朵再一次貼近貝殼中空的部分,彷彿就重新回到了那個最初的空間,聽到海濤靜靜迴旋,感覺到潮汐規律漲退,心跳和呼吸都帶著母親身體的溫度。

在巴塞隆納走進高第(Gaudi)的建築,常常覺得他的空間也如此像一枚貝殼,有一次看他的素描草圖,果真看到他解剖貝殼成為他的旋轉樓梯的空間。

那個最初胎兒的空間記憶,如此私密,很難與他人分享。然而每一次入睡前,蜷縮在棉被裡,就彷彿又一次回到那最初的私密空間,安全的空間,寧靜的空間,不會被打擾的空間。

在離開母體之前,在號啕大哭被驚擾之後,每一個胎兒是否都還在身體裡留著最早的空間記憶?不是大腦思維的記憶,是身體感官的記憶。聽覺開始了,可以分辨節奏快慢,可以聽到秩序與規則。觸覺開始了,可以感覺到冷或者熱,感覺到壓力或舒緩。也許嗅覺也已經開始,記憶著母親身體的氣味。

我們的一生或許都帶著這樣的記憶入睡,無論一天經歷過多少不同的空間,目迷五色,最後還是渴望回到最初空間的原點,可以跟自己在一起,再一次回到單純的胎兒狀態,沒有驚恐憂慮,沒有顛倒夢想,是果核裡安安靜靜還沒有想要發芽的果仁。

達文西有一張著名的素描,描繪著蜷縮在母親子宮裡的胎兒。

他對人體充滿好奇,在宗教禁忌的年代,他潛入墓室,解剖人體,做詳細記錄。他解剖到一個懷孕死去的女性身體,打開子宮,發現蜷縮的胎兒。達文西似乎冥想著人類最初的空間記憶。

他或許感覺到生命最初的空間,是一個用聽覺和觸覺記憶的空間,不是用大腦思維去認識的空間。

大腦思維的空間是單純視覺的,少了溫度,也少了聲音的秩序。

 

萬神殿

羅馬在公元一世紀後修建了萬神殿(Panthon),是哈德里安皇帝極盛時代的信仰空間。好幾次走進那個空間,都覺得像是重新回到一個胎兒的空間。

一個純粹球型的空間,高和寬等長,直徑43.3公尺的巨大球體,從核心到球體的每一個邊緣都是等距離。

一個完美的球體,一個私密的完整空間,無論遊客多少,一進入那空間,就安靜了下來。每一個人都彷彿回到胎兒沉睡的狀態,彷彿仰望無限神祕的天穹,那麼遙遠又那麼貼近。

在那密閉空間裡唯一跟外界溝通的是穹頂上一個天窗(oculus)。在拉丁文裡oculus是「眼睛」,是密閉空間通向宇宙的眼睛,是外面的光進入球體空間的唯一通道。一個圓型中空的洞,彷彿子宮口,胎兒將從那裡跟外界溝通。

巨大的球體建築空間,每一個人都仰望著那一束光,彷彿開啟了《金剛經》說的「天眼」,「佛眼」,再次回到胎兒的記憶,聽自己身體裡的聲音,感覺自己身體裡的溫度。

好的空間不是使人思維,而是透過身體感官,使人沉澱安靜,使人回到身體最初的原點,再一次跟自己在一起。

那一束光隨著季節變化,冬至大約是24度角,夏至大約是72度角,那一束光,使空間和時間在一起,成為「宇宙」。

 

「宇」是空間,「宙」是時間

達文西曾經依據古羅馬維特魯維亞(Vitruvius)的哲學,描繪了著名的人體空間。維特魯維亞在建築的論述裡認為人體是完美比例的基礎。達文西演繹了這個概念,描繪一個張開四肢的人體,張開手和腳,觸碰著圓和方的邊緣。達文西在這張素描下方寫了幾行字,意思是說:完美的人體是丈量宇宙的尺度。

從一個蜷縮的胎兒開始,我們的身體,張開來了,極限發展,達到無限,可以和宇宙同樣寬廣巨大。

什麼是「宇」?什麼是「宙」?

「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來,「宇」是空間,「宙」是時間。

用達文西的素描來看,人生活在空間與時間之中,在空間與時間中尋找自己的定位。一個完美的人體,一個達到極限的生命,一個完全開發了潛能的身體,便達到了宇宙的廣度,達到與空間時間的無限性。

從胎兒的原點開始,一個張開的人體,潛能無限發展,充滿空間,也充滿時間。

達文西素描裡的「方」和「圓」,象徵「宇宙」(cosmos),「方」是空間,「圓」是時間。

幾乎在同一時代,在東方和西方,都在思考方與圓的象徵意義。

和萬神殿建造的時代相近,東方在一世紀前後,也在思考「宇」「宙」的狀態。至少到了漢代,造型設計上很明顯地出現了「天圓地方」的概念。

造型設計不只是一種純粹視覺的圖像,而是把圖像作為一種象徵來思考。建築上漢代宮殿設計出現的「明堂」(方)「辟雍」(圓),一方形建築,外圍一圈圓形的水環繞。是把「宇宙」整體概念放進政治統治的符號中,設計了皇室建築的形式。

兩千年前漢代建築上的「天圓地方」,木結構材料無法保存長久,多無實物可以印證,只有文字論述可以查考。但漢代的「天圓地方」似乎已成為一種造型設計上無所不在的空間與時間概念。錢幣從早期各種多樣形式的貨貝,在漢代統一成「外圓內方」的形式,中間一個方孔,影響兩千年來東方金屬貨幣的基本形式。

最明顯的「天圓地方」的造型出現在漢代銅鏡上。漢代銅鏡出現「規矩四神」的形式,外圍是圓形的「規」,內部一個方形的「矩」。方形的四端常有「玄武」(北),「朱雀」(南),「青龍」(東),「白虎」(西),四種方位神獸的圖像,明顯界定「方」與「空間」的象徵關係。

銅鏡的外圍是圓形,圓形是一個日晷,古代用日影來計算時間的工具,因此銅鏡上也常鐫刻有太陽符號,時間刻度,以及「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時的時辰刻度排列。

畫「圓」的工具是「規」,我們今天仍稱為圓規。畫「方」的工具是「矩」,也就是九十度轉角的矩尺。在「規」和「矩」中定位照鏡子的自己,很像達文西在方與圓中間尋找人的位置,確定生命在空間與時間裡存在的意義。

從胎兒開始,生命從一個小小的原點尋找在空間與時間中的定位,像我們在手機裡google自己的定位。

如同達文西所相信的,人如果是完美空間開始的原點,城市的空間也必然回到人的基礎。

 

城市的零座標

在巴黎居住行走,很容易感覺到這個城市的原點,城市的原點也就是地理上的「零座標」。

巴黎的「零座標」在哪裡?就在著名的聖母院(Notre Dame)西側的廣場中心。計算空間上巴黎的一公里、兩公里,是從這個「零座標」開始,廣場地面上有一個銅鑄的光芒裝飾的阿拉伯數字的「零」。這是巴黎的原點,像巴黎的胎兒,從這裡開始了一個城市偉大的空間,也開始了一個城市悠久的時間。

空間的巴黎無論多大,都要回到這個城市的原點「零座標」,從這個原點向外擴張,一圈一圈,像一個城市的三環、四環、五環、六環,如同樹木的年輪,是空間的擴大成長,也同時是時間的擴大延長。

聖母院在塞納河中的CITE島上,這是城市最早的時間原點,大約開始於十世紀前後。1163年修建聖母院,像漢移民在台灣社區的媽祖廟,聖母院也就是巴黎居民最初的信仰記憶,是時間的記憶,也是空間的記憶,是地理的「零座標」,也是歷史的「零座標」。

台灣漢移民建立了最早的城市,與原住民族的部落有了區隔。「零座標」在移民早期通常都是媽祖廟,媽祖廟也一直是社區的「零座標」。清代發展為天后宮,無論「媽祖」或「天后」,其實跟巴黎法語中「聖母」的意義相似。

每一個生命都記憶著胎兒時母親的身體,記憶著那最早的空間。無論跑到多遠,都不會忘記那開始的「零座標」。

島嶼在近五十年破壞了信仰上傳承久遠的「零座標」,城市時間的年輪被攪擾混亂了,城市空間的秩序也被踐踏抹殺。城市記憶在強大惡質的商業利益炒作下被毀壞,土地體無完膚,城市失去了記憶。

一個城市,沒有「零座標」,也就失去了可以出發的原點,失去了向外擴大的能力,沒有「天窗」,沒有「眼睛」,沒有視野,達文西觸碰宇宙邊緣極限的能力發展不起來,人不再是城市空間的中心尺度,淹腳目求暴利的錢,厲害的行銷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毀壞了城市記憶,剝奪了人在城市的中心位置。

我常常問朋友:台北的「零座標」在哪裡?

許多人茫然搖頭。

「零座標」如果模糊曖昧,找不到時間與空間的原點,這個城市其實不可能有信仰,沒有過去,沒有歷史,沒有傳承,沒有文化,所有五光十色的商業,看似繁榮,也都只是瞬間的浮華,沒有永恆的意義。

這個城市,即使有快速的捷運,有看似活潑的悠遊卡,可能還是墮落在商業炒作的行銷利益中,無以自拔吧。【2015-09-22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