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池上 / 蔣勳

Posted By on 1 月 8, 2021 | 0 comments


人在池上 / 蔣勳

 

駐村

二○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駐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對遠在東部縱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聽到的就只是「池上便當」而已。至於池上便當好在哪裡,也還是說不清楚。有當地居民跟我說,池上米好,大坡池產魚,米飯加上魚,就是早期池上便當的豐富內容。我沒有查證,這樣說的居民,臉上的表情有一種長久以來對故鄉物產富裕的驕傲吧。

台灣好基金會希望大家認識島嶼農村的美,開始在池上蹲點,二○○九年第一次秋收以後,六、七年來,我從徐璐口中就常常聽到池上這個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對我而言還是很遙遠的吧。然而像是有一個聲音在牽引呼喚,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時間久,終於在二○一四年決定駐村兩年。

徐璐當時是台灣好基金會的執行長,已經計畫在池上辦一系列活動,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島嶼上的人,特別是都會裡的人,可以認識池上這麼美麗的農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後工業的時代,也會是重新省思人類文明的另一種新秩序嗎。

二○○九年第一次秋收活動辦完,徐璐傳一張照片給我,彷彿是空拍,鋼琴家在一大片翠綠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會從心裡「哇」的一聲,覺得世界上怎麼有這麼美的稻田風景。那張照片後來在國際媒體上被大篇幅介紹,池上的農田之美,不只是島嶼應該認識,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義的起點吧。

隔了幾年,二○一二年,我就應邀參加了「春耕」的朗讀詩活動,那一年參加的作家還有詩人席慕蓉、歌手陳永龍和作家謝旺霖。

我們住在一個叫福吉園的民宿,走出去,抬頭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壯觀遼闊的中央山脈,峰巒起伏綿延,光影瞬息萬變。每個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著,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麼詞彙形容,「哇」「哇」也就是歡喜和讚嘆吧。但住幾天之後,自然也會沉默安靜下來。我們當然是初次到池上,有點大驚小怪,當地農民在田裡工作,對眼前風景也只是司空見慣。他們安靜在田裡工作,對外地人喧譁誇張的「哇」有時點頭微笑欣賞,有時彷彿沒有聽到,繼續埋頭工作。

那一次的朗讀詩碰到大雨,在大坡池邊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積滿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著池水籠罩在雨霧中蜿蜒的海岸山脈。

有當地居民告訴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來的大水池,自然湧泉,水勢豐沛,也是野生鳥類棲息的地方。我喜歡大坡池夾在東邊海岸山脈和西邊中央山脈之間,無論從哪一邊看都有風景,東邊秀麗尖峭,西邊雄壯,日出時東邊的光照亮中央山脈,日落時分,晚霞的光就映照著海岸山脈。池上晨昏的光變化萬千,不住一段時間,不容易發現。

夏天的時候大坡池裡滿滿都是荷花,繁華繽紛,入秋以後,荷花疏疏落落,殘荷枯葉間會有成群野鴨、鷺鷥飛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幾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著山巒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約五點鐘,太陽還沒有從海岸山脈升起,大霧迷濛,我曾經看到明淨空靈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豔不一樣,和夏季的色彩繽紛也不一樣。我偶然用手機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寧謐神祕,傳給朋友看,朋友就問:你又出國了嗎?這是哪裡?

二○一二春耕朗誦詩,碰上大雨滂沱。觀眾原來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聽,因為草地積水,結果都穿著雨衣,站在雨中聽。

詩句的聲音在大雨嘩嘩的節奏裡,也變成雨聲的一部分。詩句一出口就彷彿被風帶走了,朗讀者聽著自己的詩句,又好像更多時間是聽著雨聲、風聲。那樣的朗讀經驗很好,也許詩句本來就應該在風聲、雨聲裡散去。

山水自然的聲音才是永遠讀不完的詩句吧。

朗讀的時候,我背對大坡池,看不見大坡池。後來有人告訴我,池面上一絲一絲的雨,在水面盪起漣漪,山間一縷一縷裊裊上升的煙嵐,隨風飄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讀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雲嵐雨絲的聽眾。

那是春天的大坡池,記得是四月,池上剛剛插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鏡面。細細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淺水裡反映著天光雲影,迷濛氤氳,像潮濕還沒有乾透的一張水墨。

那是一次奇特的聲音的記憶,風聲,雨聲,自己的聲音,水渠裡潺潺的流水聲,海岸山脈的雲跟隨太平洋的風,翻山越嶺,翻過山頭,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樣,往下傾瀉流竄,洶湧澎湃,形成壯觀的雲瀑。

池上的雲可以在一天裡有各種不同的變化,雲瀑只是其中一種。有時候雲拉得很長,慵懶閒適,貼到山腳地面,緩緩盪漾,有人說是卑南溪的水氣充足,水氣滋潤稻禾,也讓這裡的稻田得天獨厚。

二○一三年雲門四十年在池上秋收的稻田演出《稻禾》,下著雨,山巒間也出現雲瀑,使那一天的觀眾看到天地間難以比擬的壯觀舞台。

雲的瀑布,沒有水聲那麼轟轟喧譁,是很難察覺的聲音,是山和煙嵐對話的聲音,是雲和煙嵐對話的聲音,是細細的輕盈的纏綿的聲音,像耳鬢廝磨,像輕輕撕著棉絮。春天,我像是在池上的土地裡聽到一種聲音,是過了寒冬,春天開始慢慢復活甦醒,一點點騷動愉悅又很安靜的聲音,我想到節氣裡的「驚蟄」,是所有蟄伏沉寂的生命開始翻身、開始初初懵懂甦醒起來的聲音吧。很安靜的聲音,很內在的聲音,不急不徐,牽引我們到應該去的地方。心裡最深處的聲音,身體最內在的聲音。人聲喧譁時聽不到的聲音,喧囂躁動沉靜下來,當大腦的思維都放棄了操控聽覺,聽覺回復到最初原始純粹狀態,像胎兒蟄伏在子宮裡,那麼專一、沒有被打擾的聽覺,那時,你或許就會聽到自己內在最深的地方有細細的聲音升起。

聲音

池上那一個春天的雨聲中,我聽到了自己內在的聲音。

常常是因為這樣的聲音,我們會走向那個地方。

年輕的時候在巴黎,有時候沒有目的,隨興依賴心裡的聲音隨處亂走,在小巷弄中穿來穿去。巴黎古舊緩慢的幾個河邊社區,總是讓我放棄大腦思維,可以漫無目的,任憑身體跟著聲音走,跟著氣味走。

這幾年,偶然回到巴黎,走著走著,還會聽到冥冥中突然興起的聲音,彷彿是自己二十幾歲遺留在一個巷弄角落的聲音,忘了帶走,忘了四十年。它還在那裡,那聲音如此清晰,像遠遠的一點星辰的光,在暗夜的海洋引領迷航的船舟。走著走著,感覺到那聲音越來越近,很確定就近在面前了,我張開眼睛,看到整面牆上有人寫著韓波〈醉舟〉的詩句。

我們內在都有詩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腦中,大腦的思維聽不見內在的聲音。那聲音有時候像是藏在心臟中空的地方,在達文西說的「被溫熱的血流充滿迴盪的中空地方」。有時候,我也覺得那聲音是否也許像是存放在胎兒時的肚臍中心。那個地方,出生時一不小心,會被剪掉,那很慘,就一輩子不會再聽到自己的聲音了。聽不到那聲音,有點像佛經裡說的「無明」吧,像再也打不開的瞳孔,像沒有耳膜可以共鳴的聽覺,像《紅樓夢》裡賈寶玉失去了出生時啣在口中的那塊玉,他就像失了魂魄,失了靈性,永遠與自己身體最深處的聲音無緣了。

我呆看著巴黎牆上大片工整書寫的〈醉舟〉,想起那個十八歲就把所有詩句都寫完了的詩人,在城市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間被捧為天才,然而天才在城市裡彷彿只想活成敗俗的醜聞,他讓整個城市震撼,他讓倫理崩裂潰敗,他說:要懂得向美致敬。後來他出走了,流浪飄泊在暗黑的非洲,航海,販賣軍火,在陌生的地方得病死去。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詩人在高熱的燒度裡胡言囈語,望著白日的天空大叫:滿天繁星,滿天繁星。

他或許不是囈語,而是真的看見了滿天繁星吧。詩句死亡的時刻,天空或許總是有漫天的星辰升起,每一粒星辰都是曾經熱烈活過的肉體,帶著最後一點閃爍餘溫升向夜空。

我知道即使是在白日,星辰都在。然而池上夜晚的星空如此,讓我浩嘆,無言以對。

你知道嗎?為了讓稻穀在夜裡好好休息,池上許多地區沒有路燈。讓稻穀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覺,才有飽滿的身體。稻穀飽滿,也是因為有充足的睡眠。因此,幾條我最愛在夜裡散步的路,都沒有照明,如果沒有雲遮擋,抬頭時就看到漫天撒開的星斗。大概住一個月,很快就會熟悉不同季節、不同時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秋天以後獵戶星座大約是在七點以後就從東邊海岸

山脈升起,慢慢升高,一點一點轉移靠近西邊的中央山脈,很像我們在手機裡尋找定位。

有人真的下載了手機軟體,對著天上的某一處星群,手機面板上就顯示出那些星座的名稱和故事。

但是我還是有莫名的衝動,有時閉起眼睛,聆聽天上星辰流轉的聲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靜沒有喧譁。

詩句

二○一四年十月住進池上之後,慢慢聽到更多的聲音,樹葉生長的聲音,水滲透泥土的聲音,昆蟲在不同角落對話的聲音,不同鳥類的啁啾,求偶或者爭吵,清晨對著旭日的歌唱,或黃昏歸巢時吱吱喳喳的吵嚷,聲音是如此不同。我嘗試聽更多細微的聲音,像莊子說的「天籟」,動物爭吵,人的謾罵,聲音都太粗暴,聽久之後就無緣聽到「天籟」了。「天籟」是大自然裡悅愛或親暱的聲音吧,「天籟」或許也就是自己心底深處的聲音,可以在像池上這樣安靜的地方聽到「天籟」,也就找回了自己。

池上住到一個月後,就開始向四處去遊蕩。

從池上往西南,約一小時,就進到南橫的入口。南橫的車道因為風災中斷了,但還可以走到利稻。如果步行,沿著新武呂溪的溪澗峽谷,可以走到這條溪匯入卑南溪的交會處。我躺在巨大岩石上,聽著新武呂溪的聲音,彷彿溪澗裡每一條水流都在尋找卑南溪的入口,兩條溪澗的水聲不同,碰到不同的礁石,有不同的聲音,碰到岩壁轉彎的時候,也有聲音。我仔細聆聽,聲音裡有尋找,有盼望,有眷戀,有捨得,也有捨不得,有那麼多點點滴滴的心事。

我走到溪畔山坡上的霧鹿部落,看小學生在校園升旗,大片的番茄田不知為何落滿一地番茄,任其腐爛。記得山坡上的曇花嗎?在月光下同時開放了數百朵,我彷彿也聽到曇花一一綻放時歡欣又有一點淒楚的聲音。

回到池上,走過育苗中心,看到一條一條長約一百公尺的白布,鋪在地上,有人細心澆水。我好奇翻開濕潤的白布一角偷窺,蜷伏在白棉布下,一粒一粒的稻穀,剛冒出針尖般白白的嫩芽,像許多胎兒,我聽著它們初初透出呼吸的聲音,吱吱喳喳,也像在歡欣對話。

在長河和大山之間,聽著千百種自然間的「天籟」,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體裡很深很深的聲音的記憶。像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禮》中那一聲彷彿從記憶深處悠長升起的呼喚,像亙古以來原野中的聲音,那麼多渴望,那麼多夢想,長長地流過曠野,流過稻田上空,流過星辰,像池上的雲,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貼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瑩的露水,讓睡覺飽足的秧苗在朝陽升起以前醒來。

雲可以如此無事,沒有目的來,沒有目的又走了。

初春的某一天,我聽到一株苦楝樹將要吐芽的聲音,聲音裡帶一點點粉紫,才剛立春,縱谷還很冷,但是那一株苦楝樹彷彿忍不住要趕快醒來。

入睡以前和甦醒時分,我總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聆聽許多種聲音。最安靜的是雲緩慢流走的聲音,清晨或暗夜裡,無蹤無影的雲,優雅的飄拂、流蕩,不急不徐,在空中留下他們有時銀白、有時淡淡銀灰的聲音。

清晨五點前後,夜晚七、八點之後,沒有日光,沒有燈光照明,有時有月光和星光,月光和星光都是安靜的,不會打攪擾亂心裡面的聲音。

我聽著雲流動的聲音,比水要輕盈,雲嵐移動,很慢,若有若無,若斷若續。我在筆記裡寫下一些句子,想告訴你那心底聲音的記憶:

聽自己的聲音

聽風的聲音

聽秧苗說話的聲音

聽水圳潺潺流去

聽山上的雲跟溪谷告別的聲音

 

我們都要離去

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

 

所以,你還想再擁抱一次嗎?

我因此記得你的體溫

記得你似笑非笑

記得你啼笑皆非的表情

 

告別自然很難

比沒有目的的流浪還難

我為什麼會走到這裡?

在秋收的田野上

看稻梗燒起野煙

火焰帶著燒焦的氣味騰空飛起

乾涸的土地

等待下一個雨季

 

可以聽風聽雨

聽秧苗醒來跟春天說話

我要走了

你只是我路過的村落

讓我再擁抱一次

記得你似笑非笑的表情

 

 

宿舍

從十月到隔年二月初,大約是從寒露、霜降,經過一個冬天,到次年的立春。我逐漸習慣了縱谷的方向,從池上往南,到關山,鹿野,有時去鸞山部落,看神奇的大榕樹,盤根錯節。這個差點被唯利是圖的建商毀掉的部落,有一個叫阿里曼的原住民,努力保護住這片山林,我跟支持他的遊客進山,遵照他的囑咐,帶了小米酒和檳榔,先隨他祭拜祖靈,離開的時候也遵照他囑咐種下一棵樹,島嶼可以天長地久,是因為惡劣的商業撼動不了鸞山部落的阿里曼,那裡古老巨大的榕樹都沒有被砍伐,讓部落的孩子有一代一代可以傳說下去的故事。

立春前後,鸞山部落有開成漫漫花海的梅林,馥郁芬芳,我的嗅覺記憶也在身體裡蠢蠢欲動了。「蠢」這個漢字,是在提醒思維的停止嗎?像許多蟲在春天醒來,興奮愉悅,「蠢」被聰明的人嘲笑鄙夷,然而「蠢」在池上的土地裡,是許多沉默著努力在春天要甦醒的生命。

蠢蠢欲動,春天要來了,走在池上,我的身體裡升起用鼻腔嗅覺在母親胸前索乳時那麼真實的氣味的記憶,那些花,那些新芽,各種不同的氣味,也像我嬰兒時一樣,用嗅覺牽引昆蟲前來,為她們的繁殖成長完成授粉。

縱谷很長,我的第一個冬天,彷彿冰凍在島嶼的走廊裡,聽了一個季節的風聲。

火車穿行在縱谷,從鳳林一路南下,瑞穗、玉里、富里,還有一些不停的小站,像東竹。縱谷是一條長長的廊道,東北季風的時節,這也是風的廊道。池上在縱谷長廊南端,冬天當然風大,很冷,有一個夜晚,縱谷的風呼號嘯叫,我住的是舊宿舍改建的老屋,木窗的隙縫鑽著一綹一綹的風,我測了溫度,是攝氏五點四度。想起來農民跟我說,日夜溫差大,稻穀適應冷熱收縮,穀粒也才健康結實。

土地裡勞動的人,有他們許多對自然獨特的解釋。我也開始學習,試圖用身體記憶這條縱谷中冷與熱的溫差。

白日中午,烈日當空,炙燙炎烈,皮膚上被炙烤,彷彿綁在烤架上火燒的記憶。寒冬夜晚,東北季風一路自北追殺而來,如入無人之境,風通過縱谷長廊,把所有的溫度帶走,這裡的生命,必須要在冬季耐住這樣冰寒的風,這樣冷冽無情的嘯吼,風,像銳利的刀刃,在皮膚上割出一道一道血痕,血痕凝結成冰,連痛也很冷靜,冷冽如此使生命肅靜。

縱谷的居民說,稻穀耐熱耐冷,人也一樣。

我聽著山脈岩石地底深處岩漿滾動的聲音,冷冽如此沸騰,心緒萬端,便起身在棉被中端坐誦經。

畫布

台灣好基金會提供我的住處和工作室,是大埔村整修後的一戶學校教員老宿舍。當時基金會執行長徐璐帶我看了幾處可能用到的建築,有的是竹林環繞優雅遠離塵寰的農家三合院,有的是獨立在田中央,竹篾覆土與穀糠的老屋,旁邊有廢棄豬舍,窗戶看出去全是稻田,一片青翠。

到了大埔村,是比較一般社區的民居,沒有設計上的特色,平實樸素。一帶紅磚牆,黑瓦斜屋頂平房,前後都有院落,紅色大門,進了大門,門窗漆成草綠色。我忽然停住,覺得有什麼很熟的記憶回來了,這是我童年的家啊。

進了房間,一個長方形的廳堂,圓形木桌,幾張高腳圓凳子,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回憶起童年的家,一一對照著,好像一轉身,知道牆腳還放著拖鞋。我童年的家是糧食局當時分配給父親在大龍峒的宿舍,也是這個樣子。或許,一九五○年代,戰爭剛過去,島嶼興建了許多這樣形式的公務員宿舍吧。長方形廳堂的右側,是兩個隔間的臥房,那個年代孩子都很多,臥房就都加設通鋪,我踏上通鋪,回憶起自己一直住到二十五歲,好像都睡在這樣的通鋪上。一間的通鋪上睡三個男生,另一間通鋪就睡三個女生。那是我一直到出國以前的家的記憶,隔間、門窗,油漆的顏色,紅磚牆,通鋪,圓桌,防蚊蟲的紗門、紗窗,都一模一樣。我走進了童年的家,走進了青少年時莫名的憂傷,走進初讀大學時惶惶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焦慮驚慌,我的時間記憶忽然恍惚了起來。

我說:「就是這裡—」

徐璐有點訝異,她或許覺得此處簡陋,為什麼會選擇這裡?然而,我很確定就是這裡了,是記憶牽引我回來,再一次走進自己成長的空間,記憶裡那張通鋪,經常和兄弟用被窩枕頭混戰,夾雜著肥皂、痱子粉、球鞋的橡膠和腳臭氣味。

我回到廳堂,抬頭看,有一座神案,置放在很高的位置。是三十年前吧,還是四十年前,最後離開這宿舍的人家留在牆上這個神案,有一幅坐在竹林裡觀音的玻璃畫,有供桌,還有卜卦用的紅木彎月型兩枚神筊。

這廢棄多年的宿舍,竟然還有神案留著。我向上拜了一拜,這是我熟悉的空間,有人生活過,有人在此上香,敬拜天地神佛,卜告天地,慎重每一件事的吉凶禍福。我住進來,不覺得陌生,彷彿原來就是我的家,離開後,又回來了。

住進來之後,每天我也就繼續燃香上供,案上總有各類新鮮花果,朋友從嘉義寄來的筆柿,鮮紅盈潤,隔壁鄰居賴先生送的芭樂,或是玉里的木瓜、百香果,有時是關山天后宮廟口阿媽自己家裡採來賣的野薑花,我都一一先供在神案上,希望無論遷離到哪裡,這屋子原來的主人也都有神佛庇祐,一切平安。

廳堂後方連接著很簡單的廚房,可以燙野生的菜。池上新收的稻米,浸泡一夜,開大火煮沸,立刻關火燜,清晨就有一屋子米粥的香氣。那碗粥,帶著季節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雲和風,都在粥裡,那碗粥,讓生活美好而又富足。

很小的衛浴間,窗戶可以眺望一個庭院,隔著庭院,另外一棟建築就是我的畫室,我已經聯絡了池上書局的簡博襄先生,他是公東高工畢業,很快為我動手設計完成了可以工作的空間,兩片兩公尺乘三公尺的夾板,可以直接用釘槍釘上畫布。顏料、炭筆、粉彩、亞麻仁油、松節油,我的學生阿連都準備好了。

我要畫池上了,好像心裡忽然有一種篤定:我要畫池上,畫稻田,一百七十五公頃沒有被切割的稻田,還沒有被惡質商業破壞的稻田,一望無際,一直伸展到中央山脈大山腳下的稻田,插秧時疏疏落落的稻田,收割翻土後野悍扎實的稻田,我的畫布是空白的畫布,我坐著看了很久,記憶不起來剛剛看過的十月即將秋收前池上稻田的顏色。

稻田究竟是什麼顏色?

聲音帶我到了池上,氣味帶我到了池上,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癢,都在身體裡帶我一點一點在這裡落土生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