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愁予詩選

鄭愁予〈天窗〉

每夜，星子們都來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臥著，好深的井啊。

自從有了天窗

就像親手揭開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

星子們都美麗，分占了循環著的七個夜，

而那南方的藍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閒蕩著

那叮叮有聲的陶瓶還未垂下來。

啊，星子們都美麗

而在夢中也響著的，只有一個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鄭愁予詩集I 一九五一∼一九六八》，洪範）

鄭愁予〈牧羊女〉

「那有姑娘不戴花

那有少年不馳馬

姑娘戴花等出嫁

少年馳馬訪親家

哎 那有花兒不殘凋

那有馬兒不過橋

殘凋的花兒呀隨地葬

過橋的馬兒呀不回頭……」

當你唱起我這支歌的時侯

我底心懶了

我底馬累了

那時

黃昏已重了

酒囊已盡了……

鄭愁予〈一碟詩話〉

風起六朝　沙揚大唐

宋秩一卷雲和月　明清兩京清明雨

風起六朝　沙揚大唐

風實是風騷惟在那園林　啊

沙卻是沙場　臥有醉漢

雲它遮了月　啊　喪廬失墓悲歌

清明雨霪　天下儘是斷腸人

這一碟詩話　由書生主庖　這五色作料

千古的氣候如火候

烹了一碟相思豆　烹了相思的詩話

一碟浪漫的紅豆

鄭愁予〈晨〉

鳥聲敲過我的窗　琉璃質的磬聲

一夜的雨露浸潤過　我夢裡的藍袈裟

已掛起在牆外高大的旅人木

清晨像躡足的女孩子　來到窺我少年時的剃度

以一種惋惜　一種沁涼的膚觸

說我即歸去　說我即歸去

鄭愁予〈戀〉

傳說：

宇宙是個透藍的瓶子，

則你的夢是花，

我的遐想是葉

我們並比著出雲，

人間不復仰及，

則彩虹是垂落的菀蔓

銀河是遺下的枝子

鄭愁予〈下午〉

啄木鳥不停的啄著

如過橋人的鞋聲

整個的下午，啄木鳥啄著

小山的影，已移過小河的對岸

我們也坐過整個的下午，也踱著

若是過橋的鞋聲，當已遠去

遠到夕陽的居處，啊，我們

我們將投宿

在天上，在沒有星星的那面

鄭愁予〈夜〉

尋此熱帶沼澤

乘月獨坐

草氣如蒸

夜讀人自有涼意

月落不計山海

讀老不辨經史

情在何處

翻到哪一頁

就算哪一頁

東望

月恆生

西矚

月恆落

頁頁都是定數

鄭愁予〈小河〉边塞组曲之五

收留過敗陣的將軍底淚的

收留過迷途的商旅底淚的

收留過遠謫的貶官底淚的

收留過脫逃的戍卒底淚的

小河啊，我今來了

而我，無淚地躺在你底身側

沙原的風推不動你

你沉重而酸惻的歎息

月下，一道鐵色的筋

使心灰的大地更懶了

我自人生來，要走回人生去

你自遙遠來，要走回遙遠去

隨地編理我們拾來的歌兒

我們底歌呀，也遺落在每片土地……

鄭愁予〈情婦〉 / 君子禁慾於錮 /青石小城的也許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甚麼也不留給她

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

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

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

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鄭愁予〈相思〉

我底，

你底，

在遙遠的兩地，

卻如對口的剪子

絞住了……

莫放進離愁吧！

莫放進歡愉吧！

祇要輕輕地

把夢剪斷

你一半，我一半……。

我從雨地來

我底眼是濕潤而模糊的

這裏是誑人的風沙的晴季

不必讓我驚醒吧

我仍走在異鄉的土地 . . . . . .

鄭愁予〈旅夢〉

鄭愁予：中年人想返家，坐在車上，看窗外，模糊之中以為回到家鄉，但其實他可能回不了家

對這首詩存在的感性的人，也就了解這個時代

我從雨地來

這裏，已晴得很久

道上飛揚著沙土

太陽下的池塘閃著金光

我從雨地來

我底眼還濕潤著

像車上的窗玻璃

靜臥著長串的水珠

我想：我該看見那片土地了

榆樹圍成廣大的打麥場

車停處，妻從樹下奔來

我想，孩子也已長大了

在堦上，正扶著老母向我張望

然後我們默默擁抱著

以帶淚的眼頻頻問詢

然後，我們曾交換簡單的言語

把異地的塵土，抖落在自己的家門

車向前途顛簸著

我底心在焦急的躍動

我想，久別的村子是近了

翻過前面禿禿的山崗

也許還要爬過一道橋梁

我想，那碾臺吱吱的聲響

我將聽見 . . . . . .

哎，我從雨地來

我底眼是濕潤而模糊的

這裏是誑人的風沙的晴季

不必讓我驚醒吧

我仍走在異鄉的土地

鄭愁予〈偈〉

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