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彼條街/顧蕙倩

Posted By on 8 月 27, 2020 | 0 comments


顧蕙倩/青春彼條街

 
東園街,曾經稱為「枋寮道」的名字,記憶著先民曾經仰賴這條街以為日常。來往中、永和,跨越新店溪來到南萬華,只要沿著這條街就能採買生活尋常用品,一次備足。(圖/
顧顧攝影)
東園街,曾經稱為「枋寮道」的名字,記憶著先民曾經仰賴這條街以為日常。來往中、永和,跨越新店溪來到南萬華,只要沿著這條街就能採買生活尋常用品,一次備足。(圖/ 顧顧攝影)
東園國小旁的市立圖書館那扇讀書的窗還在,陳列第一副眼鏡的櫥窗還在,母親購買花材的花店還在,父親喜歡駐足聊天的水果攤老闆娘還在,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卻都已經不再相同……

我們都有些難言之隱。相信你也是。隨著時間,逐漸沖刷成美麗又不堪的紋理,有的斷裂成深谷,充滿回音;有的依然持守著既有的氣質,幽冥又神祕。

那天我們在巷子口雜貨鋪巧遇,「沒想到會遇到你!」見到你的第一句話依然是如此直接,你依然是一派淡定理性的模樣,依然讓我不能明白。

彷彿遇到我,似乎早在你的預料之中。又彷彿,你一下想不起來其實我們已經好久不見。

聽到你的名字從自己口中衝出,一些熟悉的味道飄了過來。四周是輕盈的腳步聲,某個老舊電影院看戲的場景莫名其妙的閃了進來。我一個人買票走進電影院,我坐在觀眾席,木質座椅格格價響,雪白銀幕閃爍著一道道微弱光影,一齣不知片名的電影正準備放映。正片還沒開始,預告片一直出現一條街,有時走過一個人,有時兩個人,有時閃過四個無聲的背影。

那條街的彼端連接一間偌大的教室,光影昏暗,但彷彿看得見空蕩蕩的成排桌椅。接近教室的走廊彼處有光,四個右肩架著書包的背影一起走向光的所在。

光的彼處,就是那條街。

雜貨鋪門口有一扇雪白的大門,看到你側身貼近欲推門走入的模樣,我正巧經過,下意識的覺得是你,電影院神祕的黯影頓時交疊著此時的你。你推門而入,銀幕裡的那條街出現在我面前。

你聽到我叫了你的名字,遲疑了一會。我仍然在門外,和那個即將遁入消失的你。

當我開心地問起你怎麼剛好也在這裡的同時,眼前的你早已側身走進了那條街。我走回木質座椅,在台下看著十八歲的你。

和你身邊那個十八歲的我。

雜貨鋪的彼端可以通往青年公園,此端就是那條街和萬大路會口。一九七○年代那條街逐漸跟不上城市經濟的腳步,兩條新闢四線道的萬大路與西園路拉近了南萬華與盆地中心的關係,人們歡歡喜喜地迎接新時代的來臨,那條街成了盆地邊陲的難言之隱。一九八○年代,我們歷經了狂飆的政治運動與校園民歌風潮,心中留住了幾首質樸的歌,十八歲那年我們唱著歌,一起畢業,即將各奔前程。

從此不再需要一起放學,不再需要一起走那條街。所以我們背著父母,來到這座日治時期的古亭庄練兵場,為彼此的未來傷神憂心。

彼時青年公園前的街道還喚作「克難街」,公園四處都是陰森森的古老榕樹,我們默默走進公園,並肩坐在潮濕破舊的雕花鐵椅上,眼前是停擺不知多久的花鐘。是我把你找出來的,因為不再有那麼一條街道可以一起走回家,你選擇沉默以對,「所以呢」,我寫信問你,「我們還要一起走嗎?」那時的我對什麼事都想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不明瞭這世間還有所謂的難言之隱。當時的你是怎麼說起第一句話的,我不甚記得,只記得你說你的父母並不贊成我們交往,還只有十八的少男少女能談什麼戀愛。

然後,雪白銀幕畫面上的天空好像就下起了雨。

我在台下看著銀幕突然一陣光影迷離,你的眼角突然閃著淚光,那時的我並不能明瞭,一個男孩臉上淌下的那一滴淚究竟訴說著什麼。

當時是因為不知如何面對依然陌生的你,抑或是面對自己依然模糊的情懷,看到你黯然的落淚,我不知該從何問起,也不知當時的自己為什麼並沒有跟著哭。

那滴落在你臉上的淚就此停格在記憶裡,讓時間暫時冰封了它。我沒有繼續在生命中追尋答案,只是開始了解,有些路開始只會通往過去。而那條街,便暫時冰封在我即將展開的世界版圖底。

那條街彷彿也在自己的時間裡停格。無聲。

之後,我們便各自找尋前行的路。

東園街,還是兩岸兩層樓的「店屋」建築,還是窄窄透著微光的騎樓,還是僅容兩個人並肩走著恰恰好的距離。(圖/顧顧攝影)
東園街,還是兩岸兩層樓的「店屋」建築,還是窄窄透著微光的騎樓,還是僅容兩個人並肩走著恰恰好的距離。(圖/顧顧攝影)

其實,你後來一直住在鄰近那條街的巷弄底,從不曾離開,而我則逐漸愈離愈遠,久久回來一次,甚至忘了可能會遇見你。每次回來,像一個買票進二輪電影院的觀眾,明明知道劇情梗概,卻依然在一次次忘記不知名的細節中迷失在記憶裡。那一條街還在,百年東園街,名字沒變,雖然因著城市的變遷切縮成八百公尺長,東園街,卻依然還是曾經不時喚起的名字。還是兩岸兩層樓的「店屋」建築,還是窄窄透著微光的騎樓,還是僅容兩個人並肩走著恰恰好的距離。

還是下了課,我們三個女生會找你一起走回家的東園街。

那天在巷口遇到你,叫了你的名字之後,我們互相訴說些近況。和你道別後,你消失在銀幕彼端,我知道真的沒有多餘的記憶了,只剩那條街。

東園街老店林立,開設於民國45年的「振馨堂香鋪」便是其一,現為第三代經營者。(圖/顧顧攝影)
東園街老店林立,開設於民國45年的「振馨堂香鋪」便是其一,現為第三代經營者。(圖/顧顧攝影)

和你道別後,我又特別走了趟東園街。我們一起走的那條東園街還是這麼的安靜,街道兩旁的商店幾乎沒變,那個經營七十多年的米店,什麼都為你備齊的大興傳統百貨嫁妝店,父親最喜歡的美美鞋行,母親久久來一次的美冠銀樓,塞滿鮮花盆栽看不到店門口的名園鮮花店還是坐落東園市場的店仔口前,對面的英吉利眼鏡行還是簡單大方的陳列著各式名牌眼鏡,還有幾間傳統老字號的銀樓與香鋪。以前怎麼看都是一樣的尋常平凡,現在看起來,每一家都是東園街上極具有特色的傳統老店。

「美美鞋行」是東園街上老字號,全家四口的鞋款都能一次備齊。(圖/顧顧攝影)
「美美鞋行」是東園街上老字號,全家四口的鞋款都能一次備齊。(圖/顧顧攝影)

那時我們四個人的便當湯匙聲,還有邊走邊聊的嬉笑聲,在東園街不長不短的巷子裡,成為記憶裡僅有的聲響。一起經過這些店家時,總覺得這些店家老派又日常,沒有吸引人的流行擺設,總引不起我們任何的駐足。甚至沒有轉進小巷子讓自己遲些時間回家的念頭。記憶裡就只是一次次藍色百褶裙輕輕走過的這條被騎樓圍困的老街,還有四個人被學業壓得扁扁的青春暗影。

我的叛逆來得特別晚,那是離開你們三個人之後才開始的,不再有一起回家的朋友,開始孤獨面對自己的時間愈來愈長,我開始有機會一個人壯膽走長長的路,開始探索自己成長莫名扭曲的心,開始肆無忌憚地闖進一條條陌生的暗巷。有時在迷路的夜晚遍體鱗傷,有時卻又迷戀於曲折模糊的新穎街道。

有時回想起我們四個人。

就是不再想起東園街,不願再回到那個既古老又安靜的自己。

那天遇見了你,隨你走進東園街,雖然你隨即消失在銀幕彼端,我卻遇到了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現在的我想重啟,冰封在時間裡屬於這條東園街的記憶,所以我一次次的回來,拼貼一點點的古老又破碎的形狀。有些當時以為不會消失的老店已不復存在,開始也進駐了幾間年輕活力的新店鋪,東園街依然古老而安靜的存在著,依然保有著它自有的氣質,自信的一任時間在它身上沖刷切割復定義。

在那不長不短的八百公尺騎樓行走,顯現地位重要的歷史光芒並不出現在車水馬龍的喧囂,甚至年輕的回鄉人們早已不知它的光榮歷史。百年東園街依然遺世獨立於熱鬧的萬大路與西園路之間,曾經擁有三家戲院的過往,曾經稱為「枋寮道」的名字,記憶著先民曾經仰賴這條街以為日常。來往中、永和,跨越新店溪來到南萬華,只要沿著這條街就能採買生活尋常用品,一次備足,也能將貨物送進城內,連結熱鬧文明。對我而言,它曾陪伴我度過了平靜無虞的青春,如果沒有這條不長不短的街道,我的青春愛戀該如何找到並肩偕行的安靜步調呢?

現在的我又回來這條街,又再次尋回古老又寧靜的青春歲月,是這條街創造的奇蹟,還是一直被文明遺忘的幸運?米店、香鋪、刻印店、鑰匙行、銀樓等,像封存昔日風華的時空膠囊,遺世而獨立,這是外地人所不知道的東園街,靜靜等候著我。

不知道仍然住在附近的你,會不會像我一樣對這條街充滿陌生又熟悉的懷念?

最近愈來愈常來回這條街,只要從小南門站下車,循著延平南路看見重熙門,時間的味道便開始飄散著梔子花與茉莉花香。左轉廣州街,穿越陪父親看診的醫院側門,孩提時的成排芒果樹已經不知去向。靠近植物園圍牆處依然有華麗又野蠻的濃稠綠蔭,走過和平西路,沿著南海路,經過幾株挺立記憶裡的椰子樹,右轉中華路貪看著南機場公寓僅存的旋轉樓梯,繼續經過西藏路前行,便來到東園街口。

東園街口還是窄窄的兩線道,從頭到尾不到一公里,靠近艋舺的街口連接熱鬧的西園路,突然轉入車水馬龍的交通匯流處,前往城市中心或離開城市邊陲,經過東園街皆宜。一轉進東園街依然是那座廟,28巷內,是父親最愛來的地方,我們一家四口每周必來這裡,欣賞電影成為共同的娛樂。因為昔日復興戲院與大勝戲院設立的緣故,各式小吃攤聚集於此,久而久之形成熱鬧滾滾的小吃巷。雖然兩家戲院停業已久,但戲院深植於在地人的記憶之中,大家至今仍稱呼這裡是「復興口」。街道旁邊的西裝店、中藥行等店家,仍不時透露著這裡曾有的繁華風貌。

東園國小旁的市立圖書館那扇讀書的窗還在,陳列第一副眼鏡的櫥窗還在,母親購買花材的花店還在,父親喜歡駐足聊天的水果攤老闆娘還在,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卻都已經不再相同。

這條街像個魔術師,默默挑選了某些場景,有些停格,有些像美麗的兔子,自黝新的禮帽裡消失。

你的家住在我們三個女生家附近,扮演護花使者成為你的放學任務,你從不會主動邀約我們,都是我們三個女生自教室走廊圍著你,有時我們不想坐車,便會找著你陪我們走回家。學校在光復橋彼端,從懷仁街、中山路,登上光復橋彼端,跨越新店溪,來到光復橋此端,沿著西園路,走到東園街口右轉。一條筆直的東園街直直通向萬大路,路的兩邊都是騎樓,我們在騎樓下經過一間間店鋪,卻從來不知道這些店鋪的名字。夕陽的餘暉,我們四個人長長的影子不時地黏在一起。

傍晚的氣氛適合將課業壓力丟進嗚嗚河水裡,青春的身影也頓時輕盈了起來。我們三個女生擁有截然不同的個性,小慧是大家公認的校花,每每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老容聲音洪亮,個性大方,開朗的大姊個性下其實擁有一顆善感異常的心靈;老容總是會在走廊的一角拍拍我的肩說,「其實妳很棒呀,很棒呀,一點都不輸任何人呀!」她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完全不在乎皺褶的藍色百褶裙穿在她身上,像一片平靜無私的海洋,成為我孤獨島嶼的護身符,讓我能靜靜孤坐一隅不會恐慌。

世界上就有一個完全不在乎校服整齊的女孩,世界上也有一個人見人愛卻不愛自己光彩的女孩,我們常常一起走一條回家的路,常常拉著你一起走回家。

住在東園街盡頭右端的我,和你們三個不同,你們都住在左岸,來到東園街盡頭時,你會繼續陪著小慧和老容繼續走下去。那又是一條條曲折的黯巷,我不熟悉的三人世界。

然而,你們也從不曾理解我接下來必須面對的孤獨。

我們四個人的年少歲月就是這麼古老又寧靜,一條盆地邊緣的老式街道,我們也走在一條又一條自己的生命線上,有時交錯,有時各自曲折。如今曾經走過的巷弄建築幾乎都蓋起了大樓,唯有這條東園街,還是那個沒落貴族的味道,那個從不需要張揚,自信卻孤獨的味道。如今,我回來這裡,眷戀於那古老又寧靜的味道,那十八歲閑靜自足的自己。

現在的東園街依然很安靜。

依然,好短好短。有著自己的悲歡離合,我一直都不知道,以為它不過就是一條有著古老花香的街道。就像身邊的朋友親人,曾經的名字,用來被我熟悉稱呼著,如今也安靜的一點點剝離著。直到突然失去了聯繫,才突然驚覺,原來生命地圖上曾經有這麼個名字。

這條街,它的名字,一直是這座城市不大不小的證明,只是那些難言之隱,那些繁華、貧窮與古老,卻成為這座城市幽暗寧靜的神祕。

東園街,還是兩岸兩層樓的「店屋」建築,還是窄窄透著微光的騎樓,還是僅容兩個人並肩走著恰恰好的距離。(圖/顧顧攝影)
東園街,還是兩岸兩層樓的「店屋」建築,還是窄窄透著微光的騎樓,還是僅容兩個人並肩走著恰恰好的距離。(圖/顧顧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