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的溫度，紀念李永平的白胡椒豬肚煲湯 / 封德屏

 

「只要心能跳，就會有小說」，李永平說的這句話，確實是他一生創作真實的寫照。2015年李永平獲得國家文藝獎，這是對他四十年文學成就的至高肯定，也是馬華背景的創作人在台灣獲得的最重要文學獎項。2016年9月，李永平獲聘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駐校作家，11月獲頒台大傑出校友獎，12月獲頒全球華文文學星雲貢獻獎，這些獎項及榮譽接踵而來，似乎在犒賞這些年來永平耽溺於自己的創作世界不斷書寫小說的報償及安慰。

事實上，在陸續得獎和遠至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的同時，永平的健康已亮起了紅燈。2017年5月中，得知永平住院，未及探病他已出院，但病情不樂觀。幾位朋友約了一起去淡水看他，爬上斜坡，到他不足十坪的住屋。上了樓，一個床墊，一張書桌，幾排書架，這裡就是他棲息、創作，作品不斷產生的基地。指著窗外的淡水河、觀音山，他說：「這就是我最喜歡、最愜意的創作環境了！」大夥擔心他的病況，又無人照顧，他卻興奮地說，正在創作生平第一本武俠小說，書名都想好了，已寫好三分之一，七萬多字，他擔心寫不完……。

聽了內心劇烈衝擊，想著：此時也唯有創作能讓他轉移及舒緩病痛。於是當下和他約定，《文訊》八月開始刊登，每期二萬餘字，分八、九、十，三期刊完，三個月後後續的稿子，應該也寫好了，11月就可以接著順利刊出。

但不到兩周，他再度急診入院，原本的醫院束手無策，轉院，一連串檢驗，動了最專業醫生認為危險性極大的救命手術，以及數個修補性的重要手術，幾度出入加護病房。這些肉體痛苦及精神煎熬，一般人幾乎都已無法承受，李永平卻出人意表的勇敢與鎮定。住院開刀前，他心心繫念的是書桌上完成的手稿，還有整理好的像〇〇七隨身的黑色提包，裡面是他寫作的家當：筆記、草稿、稿紙。

等待檢驗、診療、手術的任何空檔，永平拿出我們為他準備的硬夾板，放上稿紙，沉思寫作。幾次去看他，午後病房靜謐，進食的橫板搭在床上變寫字檯，整個人融入創作，完全不知有人進出，在加護病房呼吸道剛拔管，一開口就索求紙筆寫稿。回普通病房更是如魚得水，隨時寫作、修稿，似乎全然忘卻病體的折磨、傷口的疼痛。動過數千個手術的梁醫師說，李永平是他看過最堅強的病人。

2017年8月1日，《新俠女圖》在《文訊》首刊近三萬字，9月1日《文訊》接著刊出兩萬多字，永平高興極了。但此刻他正面對嚴峻考驗，在與病魔纏鬥，與時間競賽。   2017年9月9日，紀洲庵與麥田出版共同舉辦李永平代表作《月河三部曲》套書發表會。永平抱病親自出席，好友們為他即將來臨的70歲生日，獻上誠摯的祝福。一個小時後，永平感覺身體不適，赴台大醫院急診，當晚出院。9月11日永平再赴台大醫院，接受第一次術後化療。無奈化療後原本孱弱的心臟及器官急遽惡化，於9月22日敗血症引發多重器官衰竭，病逝於淡水馬偕醫院。遠從砂拉越古晉緊急前來奔喪永平的弟、妹、侄子，因不能能久留，同仁和我協助他們料理永平的身後事。辦完告別式，遺體火化，家人和幾位朋友租了一艘遊艇，將骨灰灑向淡水河出海口，希望永平能沿著海水，流回砂拉越河，回到古晉。

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快速換景，幾乎沒有時間喘息。一切靜止後，才發現永平真的走了，離開我們了，此刻才真正體會永別的傷心。

2019年8月，李有成、張錦忠、張貴興、高嘉謙、黃英哲和我，有機會結伴砂拉越古晉之行。在永平的家人及當地好友的安排下，我們走訪永平讀過的四所小學、一所中學，在他父親當年買下馬當山畔的胡椒園中流連。永平妹妹憶起歡樂中夾雜著悲傷的童年，買下胡椒園不久，戰爭結束，軍隊撤離，整個山谷可收成的胡椒無人問津。之後投資的肥皂工廠，也因父親車禍重傷臥床，很快關閉。家境自此極度困窘，而父親唯一心願仍是讓永平繼續求學。離開這個昔時永平家傷心地的胡椒園，回頭看到蔚藍天空下的馬當山，心頭一震，這不就是永平窩居、俯首寫作的淡水小樓，從書房窗戶望出去，同樣景緻的觀音山？

我們也尋訪了永平《吉陵春秋》中的萬福巷、印度街，品嚐永平喜愛的粿仔條，夜晚沿著砂拉越河散步，想著永平20歲離家，去鄉半世紀，一路的艱辛與困頓，一路的甜美與榮耀。

幾次永平的家人來台，送幾位朋友和我的伴手禮，都是白胡椒粒及白胡椒粉，問他們怎麼料理胡椒？弟妹告訴我們，把白胡椒粒和豬肚一起煲湯，就十分美味了。胡椒園，是他們童年遊玩的地方，胡椒辣中帶甘的滋味，更是紀念永平最鮮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