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老茶 ⊙ 張曉風
香港街頭,是一個奇怪的多地方,她是古老的龍鱗閃爍,她是東方珍珠曖昧的魔光。她是故國,她是他鄉。她是大英帝國最後的虛榮,她是餘風猶存的小小漁港。我愛逛香港的街。
終於在一個茶葉店門前停下腳,茶店名叫X記茶行,是個百年老店了,雖然門面不大。但茶葉店原來就不需多大的,老茶行自有一番鬱鬱沉沉多潛徳幽光。茶香細細,在下午的斜陽中如天女紡紗,雲疋流瀉一地,並且逐漸漫出室外,鋪滿大街,橫絕人世。令人想起很多好東西,例如歲月,例如星河,例如夏天夜裡從來沒能聽完酒已沉沉睡去的長長童話故事……
X記茶行,其實不是我的鄉愁,是我朋友M的鄉愁。她因小時候住過香港,X記便成了她童年記憶中永恆的烙印。我今站在此,仿佛猶見當日的那個小女孩,當年的茶行一定曾是長街上非常了不起大一座座標吧!
我來此,也許只為向百年致敬,並不為買茶葉。出門在外,習慣上我總帶一包臺灣茶的。我帶的那包茶上印了一行字:
「保存期限一年。」
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倒也沒有仔細想過這句話,現在站在X記茶行裡,發現某個看似珍藏的茶罐外寫了一排字,倒忍不住驚奇了。那字這樣說:
「陳年老茶,治小兒肚痛。」
我於是去問老闆:
「陳年老茶,到底多老呢?」
「都有呀,二十年,三十年,都有呀!」
咦?看來陳茶如陳酒,都是難得的極品。奇怪,我行囊中的那包其保存期限規定是一年,這茶行卻賣著二三十年前的老茶。我不懂茶,不知道透過什麼手續,新茶就能變成好“陳茶”,可以封入細緻的瓷罐裡,年復一年,不減其芬芳,只增其釅美。
某出版社要重出我的四本書,都是二十年前的舊作了,我有點畏懼,幾乎想逃避。校對之際尤感艱難,簡直仿佛要跟一位老同學打交道似的,我得面對昔日的我,我得坐下來和她細話當年。
曾經是新采的茶菁,曾經在葉脈上猶然含著朝露膩著月光,而這一切如今已制定為一罐茶——然而,它是過了保存期限的作廢茶?抑是老茶行小瓷罐裡的陳年老茶?(可以治療某個消化不良的小兒的肚痛的)這個問題對於每個書寫者而言都等於在下一份無情的戰書,而書寫者本身並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有資格回答這問題的是讀者。
沒有煙火可以持續輝耀二十年,沒有掌聲可以一直鼓響二十年,唯陳年老茶可以甘醇沉厚,入喉柔粹深美。
我能這樣期待我的作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