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擲 / 柯裕棻
這世上有多少事讓人覺得虛擲,在當下卻又別無選擇?例如,為了考試時可能出現的兩個題目,必須背下的大半本課文。或者,為了論文裡一條不起眼的註解,必須從圖書館裡借出五本令人頭疼的英文書。或是,為了應付刁鑽的客戶而趕工的簡報,臨時被主管輕易地取消了。
那些明知無望卻還是會去做的事:明知道自己會輸但還是不斷呐喊的啦啦隊。十五歲時談的不敢牽手的戀愛。在牙醫診所等待時為了殺時間而認真看的時事雜誌。一時興起而學的兩個月義大利文。大減價時搶到的最後一雙不太合腳的靴子。從小到大收集的無用的廉價信紙和書籤。養了一個星期就病死的魚。明知一定會過去卻還是拚命期待長大的童年。
更大的虛擲又是什麼呢?選舉期間滿街飄揚的旗幟和耳語。隔夜就失效的每日新聞。瀕臨破裂邊緣時的談判與溝通。迫使他人服從己志的空泛概念。戰爭爆發前夕人們許下的幸福願望。戰爭爆發之後所有人的求存之道。戰爭時成千上萬的人在一夕之間死了,他們前一晚寫下的日記和溫馨的床邊祈禱,就這麼被虛擲了。他們努力唸的書,努力寫的文章,努力追求的夢想,全沒了。
讀班雅明的時候,特別容易感到世事的虛擲,以及在這虛擲之後更椎心的時代悲劇。讀班雅明寫於一九三三年的《柏林童年》回憶時,這個心情尤其沉重。也許是因為我們知道他的努力總是不受認可,他的期待總是落空。也許是因為我們都知道在他開始寫這手稿不久後,他將迫於戰亂而流離失所;再過幾年,經過了四處逃亡,他將在異鄉因絕望而自殺。然而,在一九三三年,戰雲密佈之時,他這樣珍惜那些記憶,懷著如許的熱情將它們寫下,似乎已經預知了他珍愛的一切|柏林的街道、冬日早晨壁爐裡的蘋果、豐足 的農貨市場裡的女人、他收集的明信片和書籍、騎自行車的草地、可親的小雜貨店、游泳池、聖誕節的杏仁糕,這些,將永遠地從生命中逝去。這個作品他斷斷續續寫了六年,始終無法出版成書,最後,一九四0年他將稿件藏在巴黎國家圖書館,然後開始了最後的逃亡。他沒有逃亡成功,或者我們也可以說,他徹底從這世間、從他一再挫折的人生,逃走了。
但是,一九四0年在巴黎的某一天,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將稿件藏在圖書館呢?他是否認為他不會再回來了?他是否認為他今生將永別歐洲?或是,他難道是希望哪一天還可以重回巴黎,把它從餘燼中找出來繼續寫呢?他是否懷著一個期望,希望有一天終戰之後,他的屍骨也許蕩然無存,可是他的作品將從廢墟的灰塵中被發掘,受到世人的矚目?我常想,如果這個手稿不是遲至一九八一年才被發現,如果是在歐美知識界都還不認識他的時候就被館員發現,那麼,當時還籍籍無名的手稿會不會就這麼被忽視了呢?
人人都期待從童年長大,誰能夠料想得到,長大之後的人生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場;誰能預知自己前半生的努力和幸福將在日後因他人更大的虛擲而付諸流水呢?
《柏林童年》裡的時間凝結在一種溫暖的狀態裡,甜美溫馨沒有未來的狀態,那語氣像是一種封存,一種辭別,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 卷。當時班雅明經過種種不順遂,已經心力交瘁得幾度想要自殺,他似乎已經預知了自己的死亡,他似乎也看見了末世與未路,所以他寫逝去歲月的筆調特別朦朧而夢幻。這種「沒有未來」的寫法在班雅明的作品中並不多見, 班雅明是廿世紀初少見的不甚懷舊的歐陸知識份子,他即使寫歷史,對未來 也都抱有非常樂觀的期待—正是這種未來感使他在日後受到重視,他是站在時代的門檻上向遠方眺望的人。這樣的人將目光投向過去的時候,他記得 的枝微末節令人心驚和心疼。《柏林童年》回憶裡的事情多半是在冬天,在夜晚,儘管寫著看似快樂的童年,支撐這些回憶的還有莫名的恐懼和疑惑,病榻、死亡與犯罪,仿佛是隱隱地為了日後的人生預設了背景,又仿佛是他在日後的磨難裡終於參悟了從前那些不起眼但萬分凶險的伏筆。
其中有個非常短的小故事特別令我牽掛。班雅明說他小時候有個願望,這個願望和他在冬天早晨吃的烤蘋果一樣芳香。他說,這個許了千百次的願望真的在他後來的人生裡實現了,不過實現的時候他並沒有立刻察覺,而是在經過很長的時間,在每個希望能夠有固定工作並且豐衣足食的期盼都落空之後,失業很久之後,他才發現,他童年的那個願望實現了,那願望是:他希望能好好睡個夠。
即使是童年的願望,不知為何,在班雅明身上看起來像是一種虛擲,像是童話裡狡詐的仙女給老實人三個願望,但是那三個願望都被老實人的單純給浪費掉了。這樣一個人,也就這麼被那虛擲的戰爭時代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