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父親的足跡】白先勇/八千里路雲和月(四之三)
杭州:
2012年年底12月19日我們赴杭州,20日在《錢塘晚報》報告廳作了一場演講,聽眾也來了六、七百人。杭州是我最喜歡的城市之一,1987年,我第一次重返大陸,便與大導演謝晉同遊杭州,在煙雨濛濛的西湖遊艇上,我跟謝晉達成協議拍攝改自我的小說《謫仙記》的電影《最後的貴族》。
1927年國民革命軍「北伐」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一月,父親被任命為東路軍前敵總指揮,揮戈攻打浙江,二月父親指揮中央第一軍幾個師直取杭州,2月18日,第一軍第一師薛嶽占領杭州,孫傳芳軍隊敗退,19日,父親進入杭州城。「北伐」下一站便是上海。
1946年抗戰勝利第二年春,應杭州市長周象賢之邀,父親攜母親到杭州一遊,此時干戈暫歇,父親難得遊山玩水,在西湖上與母親兩人留下多幅照片,那恐怕是長年來,父親感到最輕鬆的一刻,不旋踵,「漁陽顰鼓動地來」,國共內戰,從東北開打,父親又得匆匆上陣去了。
2012年自從《父親與民國》出版以來,一年間我從北京開始,巡迴七個大城,演講、座談、受訪、研討會議,將一段被掩蓋的歷史還原其真相,這幾年大陸官方民間對民國以及民國史的態度,都有了明顯的改變。我在各個大學或者書店演講的時候,我發覺年輕的觀眾,對父親的生平、民國的歷史,都有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他們對民國史的來龍去脈未必有很清楚的概念,但他們渴望了解,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父親在民國史的地位到底如何評價。毛澤東對父親倒有這樣的看法:中國境內最陰險狡猾的軍閥。能夠得到毛澤東這樣的評價也不容易。那是因為1949年,國軍潰敗,父親軍隊退到了湖南,在青樹坪還讓林彪四野吃了一次敗仗,毛澤東震怒。
西安:
次年,2013年3月27日,我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人員一齊飛到西安,這是我嚮往已久的文化古都,周、秦、漢、隋、唐十三朝建都於此。28日,除了秦墓、碑林,這些必看的古蹟外,我特別想參觀西安的古寺,下午黃昏,我們車子經過城南的興教寺,本來興教寺並未排在當天的行程上,因為聽聞興教寺內有唐玄奘的靈骨塔,所以我們停車拜訪。我們一行,還有跟隨拍攝我的紀錄片的目宿攝製組。
寺內一位法師來接待我們,大概看見我們大隊人馬,還有攝影機,不知我們動機如何,滿面狐疑,我向他打聽興教寺的歷史,他也支吾以對,他好像心事重重,完全不像一般知客僧對訪客的親切。
玄奘墓塔興建於唐高宗二年(669年),是一個五層的靈骨塔,旁邊還有玄奘兩位弟子窺基和圓測的墓塔,合稱慈恩三塔,興教寺因玄奘塔而成為佛教名勝。法師引導我們看完玄奘靈骨塔後,帶領我們參觀大雄寶殿,殿前有一塊功德碑,石碑上有幾處裂痕,文革破四舊把這塊碑打裂成數截,當時住持常明法師偷偷將碎塊埋藏起來,文革後才挖出重新拼湊。原來興教寺在民國時重建,碑上記敘此事,並刻上捐款人姓名,有蔣介石、于佑任、馬鴻逵等人,我湊近仔細一看,上面赫然有「白崇禧二千元」的字樣,我驚奇得叫出了聲,父親是虔誠的回教徒,沒想到他會捐款修佛教寺廟,但父親非常重視文化古蹟,大概因為興教寺是唐三藏靈骨塔所在。他珍惜文物,覺得應該保護。
法師知道我的背景後,臉上愁容頓失,接著向我們訴說,原來興教寺正陷入空前的危機中,有被拆廟的危險,西安市政府藉口把玄奘塔申報世界遺產,要將周圍民國時代的建築拆除,將僧團遷走,據說背後還有旅遊集團涉入,預備將興教寺開發成文化旅遊區,賺取商業利益,而且5月30日便要開始遷拆,法師講得十分激動,住持寬池法師抗議反對無效,老禪師急得住進了醫院。這種駭人聽聞的「滅佛」舉動,我們聽後大為憤慨。興教寺是佛教高僧唐三藏靈骨的歸宿,是自唐朝以來千餘年,雖然經過多少劫難,仍然屹立不墜的佛教聖地,怎容得因商業考量便逕自「驅僧奪廟」。法師向我們求救,我們商量後,決定將這件事公諸媒體。四月十日,《南方都市報》率先暴露遷拆興教寺的消息,其他媒體即刻跟進,引起了宗教界、學界以及民間的高度關注,紛紛聲援興教寺僧團「護廟」的決心,海外佛教界如台灣佛光山星雲大師亦發表文章,感性呼籲:「中國土地之大,不能連一個玄奘的興教寺都不能容。」在輿論的壓力下,遷拆興教寺的計畫終於取消了。興教寺的僧團能夠繼續他們守護玄奘塔的任務。
回想起來,那天參訪興教寺純屬偶然,在興教寺最危急面臨毀廟的一刻,冥冥中好像是父親引導我去那間他曾經捐款重建的寺廟,為保存那塊佛教淨土,盡了一份心力。
西安的回民人口有七、八萬之多,有一條回民街,全國著名的大清真寺便在化覺巷裡。大清真寺建於唐天寶年間,其間經歷各代修葺,現存的建築是明清時期的風格,中國樓式的建築群,規模宏大壯麗。清真寺接待我的教友興奮地告訴我,抗戰時期,父親到西安,來到大清真寺參觀,當時接待父親的,就是他的爺爺。父親為大清真寺題字的匾額,現在還保存著。1938年父親在漢口成立中國回教協會,號召全國回民抗日,提出「十萬回民十萬兵」的口號。當年父親到西安就是要鼓勵西安的回民參加抗日。迄今西安的回民提到父親,還充滿敬意。
3月29日,我在西北大學做了一場演講,講《父親與民國》。
東北:
又隔一年2014年,6月11日我終於到了東北,頭一站是瀋陽。從前在地理書上講到東北: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水豐、小豐滿水力發電廠,東北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對這個號稱「中國生命線」的地區產生無限憧憬。當然還有痛心的回憶,「九一八瀋陽事件」,1931年日軍侵略中國,東北淪陷。但這次去東北主要的原因,是我的宿願:要從瀋陽到長春這段中長路上走一遭,因為1946年,第一次「四平會戰」,父親奉命到東北督戰,走的就是這條路線。
抗戰甫勝利國共兩黨的軍隊便開始搶奪淪陷區了,東北首當其衝,共軍方面由林彪率軍,羅榮桓、黃克誠等各部水陸兼程向東北挺進,同時中共老幹部彭真、陳雲、張聞天等亦一一進入東北。東北的戰略位置、經濟物資等其重要性全國首屈一指,向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國民黨軍隊亦精銳盡出,盡屬蔣介石的天子門生的王牌軍由杜聿明統領:新一軍(孫立人)、新六軍(廖耀湘)、七十一軍(陳明仁),全是美式配備機械化的部隊。兩軍對東北都有必得之心,因為國、共兩方面都知道誰先拿下東北,便會贏得了這場戰爭。
共軍先抵東北,並有蘇聯暗助,開頭占有優勢,並占領北滿,長春、永吉這些大城盡在共軍手中。五、六月間,兩軍在中長路上重鎮四平街,展開國共內戰第一次大規模陣地戰,雙方各十萬軍隊,一個月間戰況拉鋸膠著,蔣介石在南京,受美國派遣特使馬歇爾催迫停戰的壓力下,派遣父親以國防部長身分出使東北督戰。5月17日,父親飛瀋陽,國軍士氣大振,三天一舉拿下四平,林彪軍隊大敗,潰不成軍,父親拍板命杜聿明下令直取長春,同時飛南京向蔣介石報告經過,蔣介石攜父親同飛瀋陽,屆時國軍已攻入長春,林彪率領殘軍,繼續往北邊撤退。在此歷史關鍵時刻,父親在長春機場向蔣介石請命,留在東北繼續督戰將林彪部徹底驅出東北,收復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等北滿大城,並提出計畫,訓練三百萬民團,安定東北地方,然後再調五個美式裝備之師,到華北打聶榮臻。蔣介石不准,硬把父親調回南京,就任國防部長。時孫立人部已越過松花江,預備攻打哈爾濱,6月6日,蔣介石因馬歇爾的壓力,以及對林彪部隊的錯誤判斷,突然下令停戰,從6月6日起,停戰二十一日,讓林彪部隊敗部復活,轉敗為勝,終於吞噬整個東北,影響了內戰的勝敗。
父親對「四平會戰」殲滅林彪部隊,功虧一簣,引為終身憾恨,每述及此,不禁扼腕頓足。蔣介石後來檢討失去大陸的原因,也把他下的6月6日停戰令,列為首要軍事錯誤。
6月12日,我在瀋陽東北大學作了一場演講。東北大學是1920年代建立的,張學良還當過校長,因為經費充足,校區環境幽美,設備精良,是一個以工科為主的重點大學。那天演講,學生踴躍,我提到我的四嫂趙守偀博士是張學良的外甥女,下面學生興奮得鼓掌起來,學生們大概對他們的老校長還有仰慕之情,中共對「西安事變」持正面看法,所以東北人對少帥張學良還相當懷念。
6月13日,我們便驅車沿中長路開往長春,中途在四平市停留了整個下午,參觀了四平紀念館。四平街當年是遼北省的省會,是中長路上軍事交通重鎮,位於瀋陽與長春之間,是兵家必爭之地。從1946年三月至1948年三月,四平街一地發生四次國共軍隊爭奪戰,當時只有十萬人口的城市,卻經過四十萬軍隊的拉鋸戰,全城幾乎夷為平地,現在的四平市是從戰爭廢址中重建的一個新城。四平紀念館建得頗具規模,而且完全是現代聲光設備,重現當年戰役實況的立體博物館,我仔細參觀了紀念館的資料陳列,也經紀念館研究員詳細講解,我發覺整個館的陳列,偏重共軍攻奪四平的英勇事蹟以及第四次四平戰役最後勝利的光榮,至於1946年五、六月間,第一次四平戰役,林彪的東北民主聯軍大敗,潰不成軍的史實,卻一字不提。至於台灣這方面,因為是蔣介石下錯了停戰令,誤了大局,所以國民黨官方歷史也從來不提這一段痛史。於是,1946年第一次四平戰役的歷史真相就如此被掩蓋了幾十年。我在1999年十一月至2000年一月,在台灣《當代》雜誌上發表了《養虎貽患:父親的憾恨》一篇長達五萬字的論文,把這場關鍵性的戰役來龍去脈詳細敘述分析了一遍。很可能這是第一篇研究第一次四平戰役的中文論文。我之所以花了幾年時間四處搜查資料,完成這篇論文是因為父親生前一再跟我提起這場戰役,講到蔣介石下令停戰,貽誤大局,其憾恨之情,形諸於色。我認為這段痛史不應任其沉埋,揭露出來,讓後世有所評斷。
我們離開,已近黃昏,回首四平紀念館,夕陽影裡,深深感到歷史的滄桑,歷史的無情。(四之三)【聯合報2017/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