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德・瓦耶─麥克米蘭,或者麥衛理,或者比利,或者其他 / 張翎
今天是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五日,距我們立下那個約定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十年。七十年是個什麼概念?對一隻採蜜季節的工蜂來說,是五百六十多輩子;對一頭犁田的水牛來說,可能是三生──假若牠沒有被過早屠宰的話;對一個人來說,幾乎是整整一世;而在歷史書籍裡,大概只是幾個段落。
但是,在上帝的計畫中,七十年卻只是一眨眼的瞬間。
至今我尚清晰地記得七十年前那天裡的每一個細節。消息最早是從你們營地裡傳出來的。負責向重慶發送水文情報的報務員,最先從電台裡聽到了日本天皇的「玉音播送」。天皇的聲音沙啞哽咽,用詞和語氣一樣蒼老,文縐縐地似乎拐了很多道彎。「然時運之所趨,朕堪所難堪、忍所難忍,欲以為萬世開太平……」你們一開始幾乎沒聽懂。在聽了稍後的新聞解說之後,你們才明白那段話叫「終戰詔書」。其實,那東西有個通俗易懂的名字,就叫「投降書」,儘管通篇沒有找到「投降」二字。
瘋狂是從你們營地開始的,後來才像流感一樣傳染給月湖的每一戶人家。你們把被子和冬裝撕成條纏在棍子上,蘸著桐油焚燒,林子裡到處是這樣閃動的火把,遠遠望過去,像著了山火。上帝憐憫你們,把這瘋狂的一天安排在盛夏,叫你們盡情胡鬧,卻不用去愁煩夜裡睡覺的冷暖。後來全村的人都湧出來了,湧到你們練操的那塊空地上。平常那裡戒備森嚴,閒人不可入內。可是那天哨兵並沒有阻攔,因為那天沒有閒人,所有的人都是當事人。你們放鞭炮,乾杯,狂喊狂跳,把遇到的每一個孩子都扛在肩上,遞給每一個男人美國香菸。其實你們更想親吻女人──你們大概有一陣子沒聞過女人皮膚和頭髮的味道了,可是你們在重慶總部的頭,那個叫梅樂斯的人,給你們定過嚴明的規矩,你們雖然不全聽他的,卻也不敢太過造次。第二天天大亮了,月湖的人才發現他們的雞狗都沒有擔負起司晨的職責,牠們都在前一天裡喊啞了嗓子。
那天的狂歡一直延續到了半夜,待眾人散後,你們兩個人,你、伊恩・弗格森,美國海軍中國事務團的一等軍械師,還有你,劉兆虎,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訓練營的中國學官,還沒有盡興,就偷偷溜出來到了我的住處。伊恩帶來了兩瓶蘇格蘭威士忌──那是前幾天去七十里外的軍需處取郵件時弄回來的。就在我住處的那個簡陋廚房裡,我們三個人喝得爛醉如泥。那一天沒人管得了軍紀,那一天連上帝也開隻眼閉隻眼,那一天犯的任何過錯都可以原諒。你,劉兆虎,說威士忌是天底下最難喝的酒,有股子蟑螂泡在尿裡的臭味。可是臭味也沒能阻攔得了你,你依舊把你的杯子乾了一輪又一輪。後來,喝到半醉的時候,你就說出了那個建議。
你說以後我們三個人中不論誰先死,死後每年都要在這個日子裡,到月湖等候其他兩個人。聚齊了,我們再痛飲一回。
那天我們都覺得你的建議很荒唐,你說的是「死後」,而不是「以後」。我們既不知道別人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死後的世界對活著的人來說是一片無解的未知。現在我們終於明白了,你才是我們中間的智者。你已經預見到隨著天皇的「玉音播送」,我們將很快各奔東西,我們今後的生活軌跡,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交集。活人是無法掌控自己的日子的,而死人則不然。靈魂不再受時間空間和突發事件的限制,靈魂的世界沒有邊界。千山萬水十年百年的距離,對靈魂來說,都不過是一念之間。
那天夜裡,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相互擊掌握手,在嬉笑之間接受了劉兆虎的建議。當時我們都覺得那個日子還很遙遠,我們不可能完全認真。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已把死亡推到了它本該待的位置,那個位置離我們都還有幾步路。雖然我是三人中間歲數最大的,那年,我也不過才三十九歲。
我想到了我可能會是第一個去月湖踐約的人,我只是沒想到那個日子來得如此迅猛,我竟然會死在我們立下那個約定的三個月之後。
我沒有死於戰爭、饑荒、流行病,我卻死在了自己的手中。我在波士頓大學學到的那些醫學知識,幫助我救治過很多人的性命──儘管我沒能救活我的妻子。到後來我才意識到,那些被我救治的性命原來都是有價的,那個代價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的醫術最終從背後捅了我致命的一刀。
在我們喝完那頓酒之後,你們很快就開拔去了上海和江蘇的幾個城市,協助國民政府維持秩序,接受日本人的投降。而我,卻在那個秋天乘坐「傑弗遜號」郵輪,踏上了回美國的路程。我母親來信說我父親病重,希望在臨終前看到多年未見的長子,那個被他獻在祭壇上的以撒。我是平民,不用像伊恩那樣排在積分制的長隊裡等候復員回國的命令。我沒費多少周折,就買到了遠洋輪上的一個艙位。只是我最終沒能見到我的父親──他沒有死,死的卻是我。
我在上海等候船期的時候,住在一位同是衛理公會派遣的傳教士家裡。他的廚子背上長了一個火癤子,嚴重潰爛,痛苦不堪。其實我是完全可以袖手旁觀的,這裡畢竟是大上海,不是偏僻的月湖,只要肯掏幾個銅板,就有無數家醫院診所可以就診。可是我的手術刀不幹,它在我的箱子裡發出了嗡嗡的抗議聲,於是我不得不為廚子施行切除手術。我的柳葉刀那天和我鬧了一個小小的別扭,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齟齬──它穿透了我的橡膠手套在我的食指上割了一個口子。手術很成功,廚子的痛苦立刻得到了緩解。我的傷口也很小,幾乎沒流什麼血,看上去完全無害。經過簡單的消毒處理,第二天我按時登上了傑弗遜號郵輪。
到了晚上,傷口開始感染,指頭腫成一根蘿蔔。我服用了隨身攜帶的磺胺藥物,卻絲毫沒有奏效。我當時不知道我對此藥過敏,也不知道歐美已經有了更新的抗菌素,畢竟我從大學學來的醫學知識,已經多年不曾更新。我每況愈下,傷口化膿到了必須用茶缸來接的地步。輪船正行駛在汪洋大海上,離最近的港口也有幾天的航程,駐船醫生建議立即手術截指。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情況的緊迫性,我猶豫了。促使我猶豫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我未來的生活離不開這根手指。在我尚未踏上回美國的航程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歸來之後的計畫。我會在另一處鄉村設立一家帶有簡易手術檯和病房的診所,讓附近的鄉民不需為外傷感染和分娩之類的事跑百十里山路去縣城。促使我想到這個計畫的,不僅僅是因為當地人的窮困可憐處境。高尚的大道理之下,其實還是埋藏了一點點卑賤的私心的。我也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在我心中占據了重要位置的中國女孩子。
事後證明,我的猶豫是致命的。三十五個小時之後,我死於敗血症。我的死,只在兩處有所記載,一處是在傑弗遜號郵輪的航海紀錄裡,一處是在衛理公會的傳教史中,都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據說在我之前曾有一位叫諾爾曼・白求恩的加拿大人,也因在施行手術過程中手指受傷感染而死,但我們死後的境遇則完全不同。他死在合宜的時間合宜的場合,從而被封為「以身殉職」的楷模,記載在中國一代又一代的教科書之中。而我的死,卻被掩埋在紐倫堡審判、東京審判、中國內戰等等的重大新聞裡,成為塵粒一樣卑微的小事。
就這樣,我從一個對和平生活抱有溫馨憧憬的傳教士,變為了一個在兩塊大陸之間漂泊的幽魂。可是我並沒有忘記和你們定下的那個約定:每年的八月十五日,我都會按時來到月湖,靜靜地、耐心地等候你們的來臨。
今天是第七十次。
這些年裡月湖村改過幾次名字,歸屬過不同的行政區域,它的分界線如同戰時某些歐洲國家的國境線一樣變換不定。然而對一個死人來說,時間已成定格,後來的變遷無關緊要,月湖已是永恆。
你已很難在月湖找到當年的舊跡。在我手中落成的那間教堂,後來被依次用做大隊辦公室、糧食倉庫和小學校舍。每換一個用途,外牆上就會換一幅壁畫,大門就會改塗一層漆。當年你們平整出來的那個籃球場和操練場,如今早已蓋成了密集的民居。當年美國教官的宿舍都已被拆除,覆蓋在那上面的建築物,也已被拆過了兩輪,現在分別是一個乾貨市場和一排小商品店鋪。唯一存留下來的是那個中國學員宿舍,劉兆虎曾經在門前的空地上打過永垂史冊的一架。其實它也就剩了一個大致完好的門臉,推門進去,裡頭卻被隔成了很多個鴿子籠似的小房間,早已不是當年的景象。所幸的是,對那些舊事感興趣的人尚未死盡,前幾年有人在那個院子門前立了一塊石碑。那石碑如今派了很多用途,比方說攤晒孩子的尿布,堆放新收下來的竹筍,或者張貼治療淋病梅毒的小廣告。可是無論如何我還得感謝它,假若沒有它,我真有可能會在這一片馬賽克鋪成的樓群中迷路。
我在這裡孤孤單單地等待著與你們聚會,等了一年又一年。你們沒有出現,就說明你們還活著,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我從未懷疑過你們會爽約,因為你們是軍人,軍人知道什麼叫承諾。
在我空等了十七年之後,當我第十八次踏上月湖的土地時,我等來了劉兆虎。假如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那一年,你,劉兆虎,應該是三十八歲,而我則是永恆的三十九。亡靈的世界顛覆了活人世界的規矩,在活人的世界裡,我長你十九歲,而在亡靈的世界裡,你僅僅比我小一歲。死亡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你一下子認出了我,因為我已經被死亡定格在我們別離時的模樣,而我卻怎麼也認不出你來,直到你喊出了我的名字。你身個矮了一大截,很瘦。其實你來訓練營的時候就很瘦。當時所有的中國學員無一例外都是瘦骨嶙峋的樣子,你們的美國教官直犯嘀咕,說這樣的學生能行軍扛槍打仗嗎?很快他們就發現了自己的判斷失誤──那是後話,但是你當時並沒有比其他的人更瘦。
然而那天,當我再次見到你時,我覺得用瘦來形容你簡直是一種矯情。你豈止是瘦,你幾乎完全沒有肉,你的皮膚是緊貼在骨頭上的,緊得幾乎可以看清骨頭的顏色和紋理。你的頭髮幾乎掉光了,剩下稀稀疏疏的幾根,根本無法掩蓋你的頭皮。你的頭皮和你的臉色一樣泛著病態的蒼白,不過你看上去很乾淨,說明有人仔細地清理過你之後才送你上的路。其實,你最大的變化不在身高,不在體重,甚至也不在頭髮,而在你的眼睛。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眼睛裡閃爍的那團火不見了,只剩下兩個完全沒有內容的深坑。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你來投考時的模樣。
你,劉兆虎,大概是跑了很遠的路來的,布褂子的背上結滿了鹽花,汗水正一顆一顆地滾下你的眉毛。你氣喘吁吁的,手裡捏著一張撕下來的招生布告。你的中國考官提醒你布告是給大家看的,你怎麼能一個人撕了?你想笑,可是你的臉繃得太緊,沒有笑容可以穿得透那樣的盔甲,結果你只是清了清嗓子,說「著急」。你那天話不多,你後來的話也很少,你的嘴是閘門,關的時候遠遠多過開的時候。
你的中國考官讓你在報名登記表上寫下你的名字。你寫下了一個「姚」字,又立刻劃掉了,接著寫了「劉兆虎」三個字。當時我覺得這個名字隱隱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考官又問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你猶豫著,彷彿在進行一次艱難的心算,最後才說我只有一個老母親。考官問你識字嗎?你說差一個學期就中學畢業。考官說那你寫幾個字我看看。你將毛筆蘸滿了墨水,俯在桌子上,在一張品質不怎麼好的米紙上,一氣呵成地默寫了〈國父遺訓〉。
你的錄取資格在此刻已經沒有太多的懸念,儘管你還需要經過簡單的體檢。匆匆一眼就幾乎可以判定,你的身體基本健康。理一理髮,再好好地餵你幾頓飯,你應該可以集中精力受訓。
不過招考的步驟是嚴格按照重慶總部擬定的程序進行的,他們還有問題要問。
「你有什麼特長?」他們問你。
你閉著眼睛想了一下,才說:「我會講英文。」
當我把這句話翻譯給伊恩・弗格森,你們的美國考官聽時,他明顯對你產生了興趣。學員中若有能講英文的人,對授課是個極大的便利。他就讓你說幾句聽聽。
你在腦子裡把你的那幾個英文單詞慌慌張張地召集起來,排成一隊。那天你的英文口音很爛,捨去了動詞,把主語和賓語調換了個兒。我猜想教你英文的那個老師一定是說斯瓦希里語出身的,你大概想說:「我很高興認識你。」 (I am very glad to meet you),結果你說出來的卻是:「你很高興認識我。」(You very glad meet me)。伊恩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出來給你圓場,我對伊恩說:「聊勝於無。」
在後來的日子裡,你的英文還是派上了一些很實際的用場的,那天你只是太緊張,發了台瘟。
你窘迫得滿臉通紅。為了撈回一分,你從褲腰帶上抽出一樣纏著橡皮筋的東西──是彈弓。你舉起彈弓,抬頭尋找著天空中出現的任何一個可疑斑點。後來你發現了一隻鳥。你收腹,斂氣,射出了一顆石頭。鳥兒應聲落地。
那是一隻飛行中的麻雀,你不僅瞄得很準,而且你懂得提前量的原理。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已經在心裡錄取了你,儘管他們還得問完最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你沒有回答,你只是看了考官一眼。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你眼睛裡的那團火。
其實我在別人的眼睛裡也見過火,投考訓練營的人眼裡都有火,只是你的火和別人不同。你的火不是給人煨暖的,你的火豈止不熱,你的火是冰冷的,冷得像刀。你用這樣的火代替了回應。
伊恩讓我把你的名字寫到學兵錄取名單裡。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提醒他這個人放在學兵班有點可惜。當時錄取的學員分兩個等級,一個是學官班,學生畢業之後會成為特種部隊的基層幹部;另一個是學兵班,畢業生是經過特殊訓練的士兵。伊恩猶豫了一下,說你沒有任何從軍經歷。我說經驗可以學習,才幹後天難成。伊恩沒再說話,只是用鋼筆把你的名字劃到了另外一邊。後來我才覺出了我的冒失:我不是訓練營的正式成員,我卻完全沒有把自己當成外人,幸虧沒有人在意我的多事。
你通過了體檢,成為了學官班的一名成員。他們發給你一身灰色的布制服和一雙布鞋。你胸前的布章上寫著「騰蛟」兩字──那是你們的番號,下面印著一個數目字「六三五」──那是你的代號。從那天起,你不再是劉兆虎,你只是六三五。美國人的培訓計畫是保密的,學生不能使用真名,也不能和親友聯絡,不僅害怕洩密,也害怕牽累家人。那唯一一張能指向你真實身分的登記表,被鎖進了美國教官的辦公桌裡。只是遺憾,在撤離月湖時,被千頭萬緒攪昏了頭腦的美國人,竟忘了把這張紙帶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就是這張紙,給你後來的一生帶來如此深重的災禍。
那時我們誰也沒想到後來的局勢會朝那樣的方向發展。
離你報考訓練營二十年之後,我再次在月湖與你相聚。那天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五日。在我認出你之後,我驚訝地拉住你瘦得像刀子一樣的手,問劉兆虎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你嘆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我上一輩子的事,需要另外一輩子才說得清楚。還是等伊恩來了,我一併告訴你們,我實在沒有力氣重複兩遍。
從那次以後,我一年一度的月湖之行,就多出了一個伴。這些年裡,我和劉兆虎一直在等你,伊恩・弗格森。
沒想到你這麼能活,一口氣讓我們等了五十二年。
在頭三十年裡,我和劉兆虎都還沉得住氣。我們猜想你大概還在工作,為你的房屋貸款付著最後幾筆尾數;你或許剛剛退休,正和你的妻子乘坐遊輪到一些你聽過卻沒有去過的地方旅行,你想好好補償這一輩子對她的所有虧欠;或許你的孫兒孫女都還小,你還想在他們的童年記憶中留下關於爺爺的印象……總之,我們為了你的缺席揣測編織了種種理由和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