翱翔在稻田海軍上空的燕子、星星與風──張翎《勞燕》導讀
須文蔚 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暨數位文化中心主任
2016年的1月28日,冬陽暖暖的下午,收到張翎寄來的一封電子郵件,提及她在故鄉附近發現了合作所第八訓練班舊址,正在研究「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Sino-American Cooperative Organization, SACO,以下簡稱為「中美合作所」),作為「戰爭三部曲」的背景與舞台,不過在中國大陸,美國海軍和國府合作的歷史材料,斷簡殘篇,因此希望我協助查找台灣相關研究。
我知道張翎寫作時,總需要有大量的史料為基礎,經常將老照片鋪滿書房,對照舊時影像以敷寫描摹角色與場景。既然她實事求是,刻不容緩,我找了十篇台灣與中國大陸的研究資料,立刻電郵給她,期望有助於搭建故事的骨架與血肉。
中美合作所是攸關中國、美國、台灣命運的祕密單位,在美國紀實作家庫希(Linda Kush)口中,有個極為詩意的代稱:「稻田海軍」(The Rice Paddy Navy)。海軍不是應當航行於大洋之上,怎麼會隱身在稻浪之中?全是因為「珍珠港事變」把美國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為了蒐集日軍情報、氣象資料與騷擾日軍,於是與國府的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以下簡稱「軍統局」)合作成立了一個戰鬥與情報單位。中方由戴笠負責,美方由梅樂斯(Milton Edward Miles,1900~1961)協助,自此美國海軍得以進入中國戰場,在沿海與內地成立訓練基地、氣象站與情報網,無論在東南戰區的游擊戰、轟炸日本本島、硫磺島戰役、登陸沖繩島等軍事行動,均起了關鍵的作用。在1946年7月1日,中美雙方合作關係結束,這個戰時跨國的情報機構也就此解散,相較於史迪威和陳納德的威名遠播,這個與神祕軍統局糾葛不清的單位,其真面目從未如實進入兩岸文學讀者的視野中。
2017年7月捧讀張翎的《勞燕》簡體版,發現她別開生面打撈舊事的方法,是以鬼魅書寫招來曾在浙江瑞安玉壺相逢的三個男子:牧師比利、美國軍官伊恩‧弗格森以及中國士兵劉兆虎,於2015年8月15日回到與玉壺諧音的月湖,實現抗戰勝利時,三人在酒後約定身後在此重逢的諾言,開展出一段貫串抗戰、國共內戰、土地改革以及改革開放的重寫歷史的傳奇故事。
★為歷史與人性招魂的鬼魅書寫
「寫作即招魂」是當代華文小說家著迷的手法,施叔青與李昂筆下的幽魂、李碧華的《胭脂扣》、陳冠中的《什麼都沒有發生》、方方的《風景》、閻連科的《丁莊夢》、莫言的《生死疲勞》、余華的《第七天》、艾偉的《南方》中,亡靈回到不捨離去的人間,或不能忘情人世,或突顯世情的冷漠,或敘說人間忽略扭曲的記憶。王德威就曾指出,作家們暗示不知死,焉知生?在這一層次上,寫作不再是對生命的肯定,而是一種悼亡之舉:不只面向過去悼亡,也面向未來悼亡。
張翎早在中篇小說〈死著〉中,就已經開始實驗鬼影幢幢的書寫,到《勞燕》中固然如前行華語鬼魅書寫一樣,企圖透過鬼魂闡述歷史的幽微曖昧,其實更有著單純探討人性的意圖,頗有向以色列小說家艾默思.奧茲(Amos Oz,1939~)致敬的意味。奧茲在他的《愛與黑暗的故事》(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序言中就坦言,他請了眾多鬼魂前來故事中:「以揭示一個謎:聰慧、慷慨、儒雅、相互體諒的兩個好人──我父母──怎麼一同釀造了一場悲劇?怎麼竟是如此怪誕的方程式,也許好和好相加等於壞?」這段話用以點出《勞燕》的主旨也十分恰當,張翎用力著墨的是「人」,亦即寫一群善良的人們,當給戰爭、災難、偏見與命運逼到絕境的時候,人性會產生什麼樣的裂變?人又會迸發出什麼樣的善良能量?
女主角姚歸燕是三個男人深愛的女子,1943年她才十五歲,故鄉就遭逢了日軍的轟炸與入侵,家園毀滅,父母雙亡,牧師比利救起她時:「幾乎完全赤裸,身體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只是大腿上有濕黏的血跡──血還沒有止住。我分開她的兩腿,發現中間插著一根已經被血染成紫醬色的粗木棍。」身體的創傷能夠醫治,但她不見容於鄰里與未婚夫劉兆虎,幾經周折,由比利照顧,習得一身醫術,並邂逅了芝加哥來的海軍軍械師伊恩,兩人結下了不解的情緣。然而,抗戰勝利,中美合作所解散,勞燕分飛,比利、伊恩與劉兆虎先後離開月湖,讓姚歸燕一個人面對保守、傳統與充滿歧見的社會,她不僅挺立在流言中,還數度搭救軟弱的劉兆虎,使他免於被國民黨視為逃兵的處決,從共產黨判反革命重罪的牢獄脫身,甚至不惜變賣家產、血液與身體來醫治他的肺癌。
姚歸燕悲慘的命運,可以用「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形容。她匍匐於戰亂的泥淖中,幾度生死一線,雖然能遇到貴人搭救,但悲哀與殘酷總如影隨形,最終一生仍無法逃脫病魔,但她化作春泥,依舊奮力以殘花的香氣、以泥土的寬厚勇敢地承納生長的萬物。
張翎在《勞燕》中為姚歸燕起了三個小名,也象徵她不同的面貌、形象與人格。在劉兆虎眼中,阿燕是他永遠虧欠與負疚的妻子;在比利牧師口中,聲聲呼喚的斯塔拉(Stella),是為他照路的星星;而在情人伊恩心中,念念不忘的溫德(Wind),是掀起他心中漣漪的春風。戰爭把三個善良的男子帶到她的身邊,以燕子、星星與風為她命名,情愛糾葛,難分難解,而和平偏偏又使四人分離,徒留遺恨。張翎透過伊恩的口中說出:「戰爭是一個世界,和平是另一個世界,兩個世界各自有門,卻不通往彼此。」道出了箇中最大的無奈,也無意斷言誰是誰非了。
★父權暴力不下於侵略者
照理說《勞燕》既然主要是寫姚歸燕,張翎絕對熟悉女性心理和生理體驗,但她刻意讓三位男性來敘述故事主軸,不進入女主角的內心,如是的書寫無疑是帶著腳鐐手銬跳舞,評論家花宏豔就指出:
阿燕從來沒有向讀者呈現過她的內心獨白和意識流,也從來沒有反駁過他們三個人的敘事。這種反向敘事的方式正暗合了女性作為「第二性」、作為歷史的他者的事實。
可見張翎迴避了女性小說家鬼魅書寫中常見的「陰暗複本」形式,無論是英國的哥德式恐怖小說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e Brontë,1816~1855)、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伊麗莎.加斯克爾(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等的幻想文學作品,或如美國黑人女作家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1931~)1987年出版的《寵兒》(Beloved),她們無不召喚女性亡靈,在古堡、莊園或蓄奴農莊重返陽世,控訴父權社會的理性、邏輯與宰制,申辯前世冤屈,斷絕羞辱的感受。張翎反其道而行,以更為中性的角度與視野,放下女性作家的角度,悉數招來男子的魂魄,以男性視野控訴父權的殘暴,無疑帶來更大的震撼力。
相較於侵略者的殘暴與獸性,姚歸燕最難以掙脫的是父權傳統無所不在的欺凌與歧視。她傷癒回村後,村中的男子認定失去貞潔的女人,人人都可欺負,於是瘌痢頭把阿燕按倒在樹林裡,企圖糟踐她;牧師比利兩次搭救阿燕,透過西醫醫術與基督教義,安頓她殘破的身心後,部隊中的小兵鼻涕蟲竟持村人同樣的想法,試圖猥褻她未遂。小說中最動人心魄的一個段落,莫過於她舉發鼻涕蟲卑劣罪行時,阿燕勇敢面對最深的羞恥,直白說出自身的遭遇,說完後吶喊著:「就這點事,我都說完了,看你們還剩下什麼可嚼舌頭的?」顯然傷人的不僅僅是男子粗暴的犯行,更可怕的是從舌尖飄飛耳際的謠言與偏見,阿燕知道,「她縱然割去了兩隻耳朵,她依舊能聽得見一個聲音在空中浮游」,無止無休,無論是劉兆虎的母親、廚子的太太都以女性的身分,再三傳布臆測與謊言,傷害力不下於男子的咆哮與拳腳,成為故事中最為凌厲的加害者。
《勞燕》有別於以民族精神賺人熱淚的抗戰小說,張翎在控訴侵華的日人時,也大力挖掘村莊裡陰暗的人性,因此劉兆虎的從軍,固然是要殺敵,終極目標是要用生命來洗滌阿燕的恥辱,用死逃離一個迎娶不是完璧之身女子的羞辱婚姻。張翎藉由男主角不斷的反思,困頓與無法逃脫的傳統桎梏,更彰顯出在戰火、歧視、恐懼中的姚歸燕,總能夠用寬厚、勇敢與充滿同情心的情感,面對千瘡百孔的人生。張翎確實一反女性作家在顛覆父權時,經常刻意動用女性特質中歇斯底里、斷裂、不穩定的情緒,或是在對話與語言上跳躍、流動、碎裂,而是改以更為局外人的視野,書寫堅強女子身上高貴的人性光芒,不得不讓人思及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1965~)在《燦爛千陽》(A Thousand Splendid Suns)裡塑造的萊拉。
讀者於當代女性鬼魅小說中,早已習慣作者展現身體與肉慾,甚至戀屍成癖。張翎卻在《勞燕》中顯得異常節制,反而創造出不少動人與聖潔感的抒情時刻。
在姚歸燕與伊恩情意相投的描寫上,張翎專注在寫女子當下異常美麗的表情,身體接觸完全省略,只由伊恩在一封沒有寫成的信中說:「羅曼‧羅蘭說過奇蹟是到處有的,好比石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會跳出來。我們萬萬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著……」細細閱讀,當能會心一笑「妖魔」一詞所指的旖旎。同樣的,在劉兆虎於一九六○年代的煤礦牢獄中歷劫歸來,阿燕以身相許的情節上,張翎只讓劉兆虎說:「半夜的時候,一個柔軟的身體爬上了我的床,用她的嘴唇,她的手,她的身子,把我從一個三十歲的童男子,變成了一個剛剛誕生的男人。」接著細寫劉兆虎像認錯孩子一樣地痛哭,阿燕如母親一樣拍他背,對照床笫之事敘事的簡要,反而增強了阿燕寬容與聖潔,令人動容。
阿燕的母親形象,也展現在為鼻涕蟲收殮屍身的情節中。原本仇恨不共戴天的兩人,在鼻涕蟲壯烈犧牲,身首異處,阿燕以細針展現了巨大的寬恕與愛,密密把肢體與頭顱縫合,「鼻涕蟲枕靠在女孩腿上的樣子,看起來像個賴在大人身上不肯起床的半大孩子,而女孩臉上那個溫存而耐心的笑容,則像是一個在哄淘氣的孩子入睡的母親。」張翎把鬼魅書寫中常視為不潔、憎惡或卑賤物(abjet)隱喻的屍體,寫得如熟睡的少年,姚歸燕充滿悲憫的一針一線,將她的寬容昇華為美感,使讀者不再恐懼直面死者,這正是文學穿透黑暗,散發人道光芒的抒情時刻。
★還魂的稻田海軍與飛燕
張翎酷愛閱讀紀實文學,對傳記、回憶錄、新聞、方志和地圖的興趣都不比小說低,這使得她在《勞燕》中重寫歷史時,雜揉了三種文體:物語、文件與口述歷史(oral history),藉以重新梳理鄉土認同、歷史記憶乃至真實與虛構等重大課題。如此前衛敘述手法的小說在中國大陸發行後,短短不到半年期間,就接連奪下了多個銷售榜、評論榜以及重要的網路平台年度選書。大眾讀者能接受一本重寫歷史的翻案文章,確實是讓人感到雀躍不已的好消息。特別是在影視戲劇《烈火紅岩》、《潛伏》、《偽裝者》、《北平無戰事》與《風箏》當道,抗戰與國共內戰歷史還是處處禁忌與偏見的時刻,《勞燕》能洗刷「中美合作所集中營」的汙名,讓張翎帶著大批讀者走向玉壺,像一股清泉,洗滌塵封已久與腥風血雨的往事,為姚歸燕與稻田海軍招魂,令人擊節讚嘆。
記得在2016年冬日的來信中,張翎提及《勞燕》是「戰爭三部曲」的第一回,她將不斷拆解與詮釋戰爭的意涵,更為深入探索戰爭的印記。牧師比利在全書最後說道:
那是所有人的戰爭,也是每個人的戰爭。我們把戰爭龐大的身體肢解了,每個人手裡都捏了小小的一塊,於是,它就成了一個人的戰爭。
這是我們做的自由抉擇,我們都必須為手裡那小小的一塊付上全部的責任和代價。
可見張翎以鬼魅曲折反映世情,既寫戰爭天翻地覆的摧毀魔力,又彰顯人性的千瘡百孔,原來她所關切的戰爭不僅只於戰場的槍林彈雨,更包括了烽火下猖狂無比的人性戰鬥,每個軟弱的人總以身不由己卸責,實則終其一生,總是要為自己的戰爭失利負責。
當月湖的故事說完,四個主角受苦的記憶洶湧而出,相信唯有得到世人的正視,爭戰創傷才有結痂的一刻,苦難靈魂才有安息的一天。至於牧師比利為姚歸燕的祈禱是否能夠除盡人性與歷史的迷魅?我想應當絕無可能,一切就有待張翎繼續提出新作,趕在集體失憶症還沒席捲世人之前,喚回更多即將在歷史與戰火中消逝的身影。(本文收入《勞燕》繁體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