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自己到了很遠的地方⊙吳明益

Posted By on 10 月 12, 2018 | 0 comments


我以為自己到了很遠的地方⊙吳明益

 

如果妳是一個非洲女性,又是屬於那些家裡沒有水龍頭的非洲女性──這機會頗大,因為直到上個世紀末,非洲在城市以外的區域只有百分之十二的家庭有自來水龍頭,仍有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從河流、水池中取水,百分之十六則從鑿出的洞穴或井取水。根據統計,需要取水的非洲農村家庭,平均每天花費在取水的時間上為一小時四十分鐘,這責任尤其在妳,一個非洲女性的身上。一般來說,每位婦女平均每天花在取水的時間為七十四分鐘,一年則為兩萬七千零十分,倘若妳從十八歲開始取水,有幸活到五十歲,那麼妳的一生將花費八十九萬一千三百三十分鐘取水,也就是六百一十八點九八天;倘若我們以一小時四公里的步行速率來算,為了取水妳的一生要走五萬九千四百二十二公里的路。非洲女性為了取水解自己、家人和農作物的渴,因此罹患傷寒、痢疾、霍亂和血蛭病的機率增高,在青壯年死去的比例也就隨之增高。所以,也許妳可以幸運地(或者有人認為是不幸),不必走那麼漫長的路。

我們如此需要淡水,但我們擁有那麼少的淡水。淡水只占了地球水域總和的0.008%,就好像一杯水中的一滴水,但就是這麼一滴水,維持了目前12%已知生物、40%以上已知魚類的生存。淡水是溪流、伏流、湖、地下湖泊、雲、霧、雪以及雨水的總和,它是眾多魚類、兩棲動物、水生動物和植物賴以維生的家園。溪流恆久流動,直到枯竭,或者死亡。

而我們只擁有那麼少的淡水。從人類科技發展以來,嘗試過許多方式讓那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海水淡化。然而淡化或淨化的過程相對也要付出大量的能源,使得水不再是免費的。我小時候曾有這樣的疑惑,人類為什麼不能直接喝海水?後來我想還好人類不能喝海水,否則現在人的數量就不只是這樣而已。

當我們流汗過後喝下加入少量鹽分的水是適當的,但一旦鹽分過多將會破壞代謝的平衡,造成腎臟與其它器官的危害。許多船難者都是靠將撈捕起的魚榨出鹽分較低的汁液,等待海上充滿命運性的雨水而得以生存。但這卻不意味著海水絕不能喝,在歷史上,也有人喝了海水得以生存下來的傳奇。二次世界大戰中,法國曾有三個水兵因船隻失事而在黑海中漂流。他們飲用海水止渴,其中一人連續喝了三十四天。據他說,頭兩天他只用苦澀的海水稍微潤潤喉,之後就嘗試喝一兩口,到了第三天,實在是渴得受不了,竟在一晝夜間喝了近兩千毫升,相當於一個寶特瓶汽水的量。這名記錄上喝了最久海水的士兵最後奇蹟式地活了下來。

但活著不能靠奇蹟,我們需要淡水。我們走進便利超商,超過十種以上的水在冰櫃裡,那裡有礦泉水、海洋深層水、蒸餾水、逆滲透水與氣泡水,端看你掏出多少錢來與你喜歡的口感。我們打開水龍頭,揮發著微量氯氣的水從黑暗的管線汩汩流出。極少人會關心水的管線從哪一條溪、河而來。

有一回我到一位布農朋友家作客,早晨醒來他太太說他去山上「巡水」。可能前幾天的大雨,讓管路堵塞或中斷,要循著管路走到取水的溪的源頭查明原因。我問巡水大概多久會回來?她說很快,中午以前就回來了。

 

每回出發「走溪」前我會先從地圖或書面資料了解溪的長度,然後估算多久可以回來,只是目前還沒有真正估算準確過。除了我自己常偷懶或拍照而耽擱太久以外,溪岸、溪水的狀況、樹的傾倒都不會在地圖上顯現出來,更何況沒有一條溪流的長度是固定的。溪流的源頭每天都有些微的改變,全世界的溪流在源頭處都隱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那裡有無限的可能性,有時地震或颱風之後,水甚至可能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溪的出海口則每天因為水流從山上帶來的砂石堆積,又同時受到海浪的衝擊,因而有時伸長些有時縮短些。溪流並不只是流動的水,她還是流動的泥沙、流動的石頭,以及流動的生態系。沒有一條溪流像地圖上那個僵硬、不可更移的幾何圖形,溪流每天生長、堵塞、漫衍、沉積。溪流遠比我們可以測量到的長、深、曲折,而秘密。

溪水從不以一種速度前進,她有時和緩安靜,有時激動殘酷。溪流的速度並不取決於情緒,而是由上游供水、溪床、溪岸和一切溪裡的事物共同決定。如果我們能集合全世界一流的水利工程師、力學家、測量員,或許我們可以準確地推算出一條溪流的水量,某處水道岸邊所承受的衝擊力,以及出海口泥砂堆積的速度,但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溪水裡正在發生的細節。於是縱然我們集合了這些人,也無法絕對準確預知溪流的下一步將往哪裡去。一條溪裡充滿了無數的紊流,水旋轉、跌撞、潑動,稍縱即逝,那並不像新工藝時期所繪製的飾邊,看似繁複,其實是不斷的複製;它更像後期印象派,充滿了意念與光的線條。

據說最快的水流可能是尼加拉瓜瀑布,它的水花飛濺可以達到時速一百零八公里。

 

德國耶穌會教士契爾學(Athanasius Kircher)在Oedipus Aegypticus(1652)這本奇妙的書裡,收錄了一幅有趣的圖。圖中埃及的農業及孕育女神伊希斯(Isis,她同時是尼羅河神Osiris的妻子)站在尼羅河上,赤足踩在水裡,左手提桶,右手轉動著轉輪,頭戴以穀物為飾的帽子,帽沿攀附著蛇。這意味著什麼呢?

埃及人的命運跟隨著尼羅河。傳說中人身羊頭的克努穆神(Khnum)將神水倒出流成尼羅河,祂因此成了尼羅河水位的掌控者。自有人類文明沿尼羅河建立幾千年以來,這條長河就在六至十月間固定泛濫,迫使沿岸居民不得不遷往更高處暫居,待十月洪水退去,兩岸覆上養分豐富的沉積泥,再遷回來種植棉花、稻米、小麥,餵食饑餓的肉體與文明。但相對的埃及人也必須面對氾濫所帶來的傷害,如同詛咒。據說古埃及人會用河邊的石頭上的標記來得知去年洪水的高度,這同時象徵財富的高度,因為農地的租稅就是根據洪水的高度所定出來的。洪水太高,農民的財產將隨水流去,洪水太低,農作物將沒辦法獲得夠肥沃的沉積土,水源也會不夠充足,唯有恰如其分的洪水,帶給農民與種子希望。不過亞斯文水壩建立後,複雜性格的尼羅河卻從此消失,掌控河流水位的不再是克努穆神,而是水利官員。農民不得不使用化學肥料來耕種,而肥料再流入尼羅河造成污染。埃及人避免了水患、暫時獲得較低的電費(事實上後來電費在水壩建成一段時間後又再變得昂貴),付出了高額的肥料費,並且因高壩而失去許多河流魚種。這一來一往之間,神與人都無法計算得清楚。

契爾學收錄伊希斯的畫像其實是一種「形象語言」:那桶子裡的水意味著既帶來傷害也帶來財富的洪災,右手的轉輪意味女神操縱著時間的遞變,而帽子上的穀物裝飾則暗示對收成的期待,至於會蛻皮的蛇(蛇在埃及神話中有重生的意義),或許是象徵著尼羅河周而復始的生命循環。這幅圖給了我們孕育各個文明的河流的共同特性:那條尼羅河,既是埃及人的生命之源,也是埃及人的生命威脅;河流既是養育者,也是施暴者。

只是到現在,河流又一變為受害者。

 

河流的英文river,來自於拉丁文Riparia,本義是「岸邊」。溪流則稱為stream,美式英語則用creek,steam和creek一般來說指的是較小較淺的河流。「水」在中文的象形文字裡是一個線條符號,裡頭似乎可以看見水流、漩渦與沙岸。至於承載水的「流動的水域」,中文也有各種不同的字彙來稱呼她們。一般由大至小分別為「江」、「河」、「溪」,但沒有人能準確定義多大叫江,多長叫河,正如我們也很難準確說明「水」和「川」的具體形貌差異一樣,因此就原諒我寫文章時有時溪河不分吧。不過通常說來,江與河似乎具有深度,溪給我們的印象則總是布滿石頭;江與河光看字就顯得安靜,溪流則給人水花喧嘩飛濺的印象。人工水道也有屬於它們的名字,比方說「圳」、「溝」、「渠」。在漢文化裡,多數城鎮皆常傍水,因為農耕需要足夠的水源,因而水的名字或意象常與地名聯結在一起:蘆洲、三角湧、淡水、下壩、圳寮、礁溪、二水、三條圳、溪厝、水尾、下水埔、關渡、打狗……,整個台灣光讀地名就讓人覺得水氣氤氳。

 

河流不只會流出水,還會流出經濟、文化、藝術與記憶。

我以為許多河流都曾經對作家產生過難以言喻的影響。當然,有時候那條河極為具象,有時候則稍顯抽象,甚至有時候,某條河流並不是因為撫養了一座村莊而被記住,而是因為一篇小說、一首詩或一篇文章而讓人難以忘懷。每一條我們所記得的河流似乎都跟隨著一個名字,賽納河跟隨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 1850-1893),康考特河(Concord River)與梅里馬克河(Merrimack River)跟隨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而密西西比河跟隨馬克‧吐溫(Mark Twain, 1835-1910)。

馬克‧吐溫一生中有極長的時間在密西西比河度過,他當過送報伕、南軍士兵,經營過木材業、礦業,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一分差事,毫無疑問是密西西比河的領航員。領航員對河流必須像對情人的身體一樣熟悉,即使在黑暗中,領航員應仍能辨識河流過的城鎮,河中與河畔的島嶼、沙洲、地岬和河灣。在《密西西比河上》(Life on the Mississippi)中,馬克‧吐溫曾寫到當時教導他的老領航員給他的忠告:「你要知道,這是必須學會的,一點也不能取巧。晴朗的星夜裡撒下漆黑的影子,你要是不把河岸的形狀知道得十分清楚,每碰到一片樹林子就會趕快躲開,因為你會把樹影當做實實在在的地岬;每過十五分鐘,你就要驚嚇一次。應該離岸不到五十呎時,你卻老是離岸五十碼。在那種陰影裡,你看不見水裡的沉木,可是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它在哪兒,你快到它跟前的時候,河的形狀就會給你報信。另外在漆黑的夜裡和在有星光的夜裡,河的形狀大不相同……。」一開始認為絕不可能辨識出不同月色下河岸的他,終於在日夜的航行裡發現「水面終於成了一本奇書」,「他對我卻毫無保留地暢談知心話,把最寶貴的秘密都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好像用言語說出來一般。」(張友松譯)

密西西比河不只把知心話都跟馬克‧吐溫說,她甚至給了他這個名字。據說當時密西西比河的行船安全水深是兩英噚(即12英呎),因此航行時水手會對領航員喊「mark twain」,意味著水深兩英噚足以行船。當時的馬克‧吐溫還叫做薩繆爾‧朗赫恩‧克里門斯(Samuel Langhome Clmens)。二十八歲那年(1863),他向報社自薦改行當記者,開始以「Mark Twain」作為發表文章的筆名。密西西比河的水深、風景、險灘與其上人的故事,遂跟隨這位大文豪的文字,流出美國,直到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一切有人閱讀的地方。

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不同種族的孩子們讀過《湯姆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或《頑童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有多少孩子的童年身邊出現過類似湯姆‧索耶、哈克‧費恩這樣的伙伴(或者他們自己就是)?孩子們總有許多類似之處,他們喜歡冒險、害怕孤獨、對世界充滿好奇,相信咒語,在某個年紀總覺得沒有人了解自己,準備離開家庭去當海盜、俠客,或其他什麼的。我一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卡通片唱主題曲時湯姆與哈克在河邊翻跟斗的樣子,而長大後最大的發現,就是終於了解哈克為什麼要帶著黑人吉姆順河而下逃到「自由州」。

有太多人經過密西西比河時想起的是馬克‧吐溫所塑造出來的頑童湯姆與哈克,比如說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在一系列小說裡的主人公尼克:

窗外景色像流水一晃而過,只見一條公路,電線桿,偶有幾棟房子,還有平展的褐色田野。尼克原以為看得見密西西比河的峭壁,誰知好不容易等到一條似乎望不到頭的長沼流過窗下,卻只看得見窗外車頭蜿蜒而出,開上一座長橋,橋面俯臨一大片褐色的泥漿水。這時尼克只看得見遠處是荒山野嶺,近處是一溜平展的泥濘河堤。大河似乎渾然一體地往下游移動,不是流動,而是像一座渾然一體的湖泊在移動,碰到橋墩突出處才稍為打旋。尼克眼望著一片緩緩移動的褐色水面,腦海裡一一浮現馬克‧吐溫、哈克‧費恩、湯姆‧索耶和拉薩爾這些名字。他欣然暗想,反正我見識過密西西比河了。(蔡慧譯)

我見識過一條河了。做為一個流動的世界,一條河是一面鏡子,她反映了兩種演化途徑,水面上的以及水面下的,來喝水的或是想照見自己靈魂的。

 

從某個下午我不知不覺走了半條須美基溪開始,沿著溪流走變成一種習慣,一種好奇,一種生活的必要。

我坐在溪邊,那裡有樹的陰影,石頭造成的小漩渦,靜止的小白鷺,擺動尾羽的白鶺鴒,偶爾擱淺在石頭上的魚的屍體,崩塌的攔砂壩與水泥河床。我在溪邊搭起單人帳,坐在石頭上讀書,讓這些事物從我身邊與心靈上流過,留下一些困惑。我沿著溪走,睡在溪畔,用溪水洗臉,沿路撿起石頭又丟掉石頭,我以為自己走了很久的時間,到了很遠的地方。(選錄自《家離水邊那麼近》/二魚文化)

我讀.我思.我想

Ω作者為何說:「做為一個流動的世界,一條河是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