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是一首傳唱的歌(下)⊙ 奚淞

Posted By on 8 月 3, 2018 | 0 comments


神話是一首傳唱的歌(下)⊙ 奚淞

 

左圖為「觀蓮菩薩」,右圖為「哪吒蓮花化身」,二圖合成「母子會」。(圖/聯合文學出...
左圖為「觀蓮菩薩」,右圖為「哪吒蓮花化身」,二圖合成「母子會」。(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我即刻以「哪吒」為關鍵字,進入網際網路的文字資訊。果然不錯,哪吒神話源自印度,有大乘佛學經典的記載為證。這就接近我心中的疑結了。我早就想過:「剜肉剔骨、兩代之間恩情絕裂」的情節,說什麼也不像發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中國道統。哪吒祖籍印度、出自佛教故事,這就對了。

大乘佛教經典中有被譯作那羅鳩婆(Nalakuvara)的人名,而在其他記載中譯為那吒矩缽羅、那吒俱伐羅等,隨後被簡化為那吒。

那吒,是四大天王中、北天王毘沙門天五個兒子中的第三子。毘沙門天又名多聞天。「多聞」有多聞於佛法的意思。他左持三叉戟、右持寶塔(佛塔),是天王中護持佛法最重要的首領。

佛教傳入中國,至隋唐而達於極盛。唐代以毘沙門天為護國神,此風東傳日本,戰陣中亦高舉毘沙門為戰神之幡旗。甘肅敦煌莫高窟中,就有描繪雄偉的毘沙門天及隨行眷屬的圖畫,那吒為其中一員。

宋代典籍有那吒現身拯救遭難僧人,及獻佛牙以建寺廟的記載。那吒當為佛教護法神的身分無疑。

宋代以後,那吒流行、化入道教,變成托塔天王李靖之子。這就改姓名為李哪吒、歸化中國籍了。即使神話已經本土化,其印度佛教原型猶存,直到明代《三教搜神》記載中,自毀肉身、捨離凡胎的哪吒,一縷幽魂並非求助於道教師傅,而是「抱真靈求全於世尊之側」——他形體得以成全重現,是由佛陀親為他「折荷梗為骨、藕為肉、絲為筋、葉為衣」,以無上佛力加持他「出離濁世而無染」、完成蓮花化身。

又有民間傳說,北京城舊名「八臂哪吒城」。這是元朝建大都依風水信仰而有的形制和名稱,由此足見哪吒作為守護神的崇高地位。奇特的是,一介背負無明原罪者,如何轉化為護衛世界的神格。其間的矛盾和成全,就成為神話連結人性潛意識的祕密了……

在從一切電腦影音平台和文字資訊搜尋過後,我由時空穿越之旅歸來。回過神,心中不禁反覆念誦:「毘沙門天、毘沙門天——」既陌生、又多麼熟悉的名字。

啊,畫觀音三十年的我,怎麼會沒有立即反應到:在《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明明白白在觀音菩薩救度苦難、隨機應化的章節中說到:「若有國土眾生應以毘沙門身得度者,即現毘沙門身而為說法。」這麼說來,毘沙門天的神格與觀世音菩薩是可以互通、共有的啊。

那麼,追溯身世之謎,哪吒既是毘沙門天之子,也就可以說是觀音之子了。如此便回答那一日,我重修「觀蓮菩薩」心中浮現的疑問。

二○一三年,高興能為《文訊》義賣的邀約,贈出「觀蓮菩薩」。那次很多「文壇前輩」紛紛現身、大力出手相挺。他們捐出私藏珍貴文物藝品,造就義賣會的好成績。而後《文訊》編輯及三十年文史檔案順利得到安頓。

至於我,也在流傳世間的哪吒神話中,找到自己皈依的源頭。我在新店溪畔畫室,再度修定「觀蓮菩薩」。這回畫裡的觀音不僅回眸觀蓮,更是笑看當下化身蓮花的哪吒。一介流浪生死的棄兒,在此捨下個體執著、融入「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全體佛性中,這便是佛教譬喻修行圓滿境地,所謂的「母子相會」吧。

「……楊花和著輕塵飄著,新綠的柳葉閃著,蓮花搖曳著。河水像是靜止,又像是流著。時間像是在摹寫昨天,又像是全然不同了……」

佛說無常。新店溪畔也在鄉土巨變中。堆土機、怪手隆隆。近年菜園、林地、舊厝飛快消失,圈出大片準備造就捷運、公園、歐風大廈的建地。當然,我一向習慣晨泳的北新泳池早就不見了。至於民生路「一線天」巷落,由於牽連住戶甚眾,一時要遷建更新還真不容易。

二○一八年三月裡,沒想到「哪吒」舊事又被提起。「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周昭翡來訪。她從手袋裡取出一本影印裝訂的小書,出示給我看。原來是民國八十年印行、早已絕版的小說集《封神榜裡的哪吒》。

「我一直很喜歡『哪吒』,可是百般找不著,只好到圖書館裡影印一本。」昭翡認真的說:「絕版這麼多年了。我們把它重新印出來,好嗎?」

見我翻書、沉吟,昭翡說:「你考慮看看——」

其實沒有什麼好考慮的,哪吒自有他的生命和去向。只是當我翻開早年創作的七篇小說,雖非紀實,卻隱藏了家族親人的生命和情感影跡。故人已逝而記憶猶新,令我為之一愴神。

那時最後一篇小說是〈奪水〉,文體和角色既曖昧又抽象;彷彿是存在主義哲學家,在思維的黑窟窿中左衝右突,頭上撞出的無明腫瘤。讀它覺得駭然,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

「孩子,瞧你,又在黑暗裡撞了頭了,

來,我幫你揉揉……

有什麼用,你還會再碰,一次又一次,

黑暗裡,你要用頭撞開什麼呢?

……」

〈奪水〉的創作靈感源自民間「八臂哪吒城」傳說。語言敘述中的主角高亮在小說裡像是西息弗斯式的悲劇英雄。他在莫名所以的生之慾驅使下,拚命左衝右突,想為城池奪得甜水,卻落得在暗濁苦水中團團轉:

「從你眼中的血絲,我看到你父親逞力氣被城磚壓死的慘相。從你眼裡的火光,我看到你母親與人通姦為愛而發狂……呵呵!孩子。你可知道他們現今在哪裡?那幽暗不久你也得前赴……他們封閉在地下最黑暗的水泉,以頭撞石,想重見光明。

呵呵,孩子。

他們成了一種古怪的魚!」

昭翡走後,重讀昔年小說——我文學的前世。讀完〈奪水〉才知道我從前的哪吒和棄嬰情結有多麼嚴重。也明白自己何以擱下寫作之筆,不再能夠創作小說。〈奪水〉中的高亮其實是未能化蓮的哪吒,被囚禁在茫然、黑暗的靈魂中。如果無盡輪迴都是苦痛和顛倒夢想,還需要我去添加任何艱澀而無解的文句嗎?

歲月匆匆,一晃便白了頭;我謹守佛法,但願早日明心見性、解脫煩惱。

父親去世了,母親去世了,兄姊中一向最照顧我的三姊也久病去世……當一切走向消逝,奇妙的謎底卻彷彿呼之欲出——

因為患腦積水,進行顱骨開刀引流手術,三姊足足在病床上癱瘓六年。長年身體不自由,她的心智似乎滑落入沉默和遺忘的世界裡;我去探望,她也不愛搭理。

三姊最後的話語,是床邊照護她的外傭阿玲,以不太流利的中文向我傳述的——

那一天,阿玲邊照料三姊,邊逗趣地問道:「阿媽,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床上三姊瞪視這位來自印尼爪哇島的外傭。打六年前病倒下來,多數時間裡,阿玲都與三姊住在一間房裡;同眠同起,以便貼身照應。每隔不多時,無論是鼻子癢了、嘴巴乾澀了,或者屁股壓痛了,三姊就會「阿玲阿玲」的嚷起來;因為阿玲就是三姊的手、三姊的腳。

被阿玲詢問,三姊彷彿認真思考,然後回答:「我認得——你就是我。」

阿玲訝異的笑了,再追問:「那麼,你又是誰呢?」

「我?」三姊答得乾淨俐落:「我就是你啊!」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如此簡明的真理,也得遍歷苦難,方能一語道破。三姊的遺言直指「無緣大慈、同體大悲」觀音法門,便是我晚年的俯首皈依處。

答應了昭翡出小說集的計畫,因此開始動筆起草這篇「七十回顧」。不是為自己,而是替哪吒彌補一段時空行跡。老人提筆,與早年完全不同;如發動老火車頭,要加許多燃料、噴許多煙,才能緩緩啟動。我又想:也許連寫作都嫌多餘,在日常世間,神話從不曾缺席,只是人們無暇注意,也無知於內在與之相應的奧祕罷了。

生命存在的大疑,渴望被認可、肯定的棄兒心結,捨凡證真的無上悲願,哪吒神話傳說在在牽動人們的集體潛意識。自明清以降,哪吒三太子在台灣的民間信仰中抵達空前鼎盛,也反映了近代史浪濤中,台灣人內在潛伏的棄兒情結吧。我一邊龜行蝸步的寫稿,一邊想著人類心靈的流浪和歸宿。

啊!我忽然憶起:三十多年前,母親仍在世、新店溪畔還有稻田、河畔蔓生野薑花和菅芒草的年代,我常在河灘上赤腳涉水、散步、撿拾圓整好看的鵝卵石。有一回,我居然發現一座遭棄置的木製神龕,歪倒在銀白盛開的芒草花叢中。

神龕約一個小人高,作傳統歇山頂屋型,三面牆敞開門戶,簷前懸銅鈴、立雙柱,造型樸素耐看。我越看越愛,便把這座神龕扛回家去。

既然是空龕,我便增設一片橫板,成為上下兩層的書架。三十年來,它在書房默默地庇護了重要經典如《清淨道論》、《阿含經彙編》、《華嚴經全集》等。由於都是平日少觸碰的重量級經典,我幾乎把這座莊嚴的神龕都給忘了。

心念乍動,我放下寫作。起身取軟尺去量木座神龕尺寸。哇,高八十公分、橫寬四十公分,可不正好是我拾來哪吒的家嗎?

我立即取出經書,卸除橫板,把神龕搬到畫室,安置哪吒雕像的臨窗角落。我搬哪吒入龕,恰如量身打造,完美無比;這時,即便是木雕,大概也要與我一般笑出聲來了。

就這樣,半世紀路程歷歷在目,哪吒終於浪遊歸家。我為出版小說而作的「七十回顧」文稿也接近完成。行文而不厭其煩,在此記下兩段詠哪吒聯句,已然布置在三太子家中。

其一:

「剜肉剔骨非棄世

蓮花化身證菩提」

其二:

「緣起無我視諸法為夢幻

蓮花化身安住心性光明」

至於銀髮老人與少年哪吒素面相對,便就只有合十誦念古巴利文佛說《慈經》禪修偈句,是一份對世界光明圓滿的祝願:

「願我遠離苦惱,願我平安快樂;

願你遠離苦惱,願你平安快樂;

願一切世間眾生,無論柔弱或強壯,體型微小、中等或巨大,可見或不可見,居住在近處或遠方,已出生、或尚未出生,願他們都能遠離苦惱,願他們都能得到平安快樂。」(下)

【2018/07/29 06:48:56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