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冰淇淋小店⊙徐國能

Posted By on 7 月 4, 2018 | 0 comments


街角的冰淇淋小店⊙徐國能

「冰淇淋」三字翻譯得真好,好像在酷熱的夏天 把一些即將融化的、冰冰涼涼的東西淋澆在你的頭上、心上一般,光是聽聽就清涼甜美了起來。「冰淇淋」除了好聽,當然也好喫,很多人會有錯覺以為那是屬於夏天的食品,其實未必,中國古代的莊子在書中曾經提到一個叫葉公子高的人,白天接受了君王的誥命,內心煎熬發熱,晚上便要討冰喫,書中並沒說此時是冬是夏,可見喫冰淇淋與季節無關,全然與心情,或是境界有關。(喫,吃;誥命,古時朝廷頒賜爵位的詔令)

 

當然,喫冰淇淋的心情並不限於在接受了什麼重大任務之後,百忙當中,清閒之餘,其實都是喫冰淇淋的好時機。以前在東海的時候,說也奇怪,明明該有很多事要做,但總覺得時間真是多,多到沒處殺,長日漫漫,閒坐桌前,這時最易泛起一股想要喫冰淇淋的欲望。我常去的那家冰淇淋專賣店(礙於不能有商業廣告行為,店名無法奉告)就在兩條馬路的交叉轉角,店面不大,前面有綠色的花圃,瘦瘦的幾根路樹,葉子並不多。冰淇淋路亮晶晶的櫥窗十分可愛,外面裝飾的像城堡一樣,非常合我的心意,裡面賣的冰淇淋口味雖不甚多,但也有二、三十種,將他們互相搭配組合起來就千變萬化了。不過可惜的是,不知為何,每次去喫冰淇淋都幾乎點了相同的幾種,許多精奇古怪的口味至今沒有品嘗過,殊為遺憾。那時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感到外面世界的奔忙都被融化在湯匙底下,自己停格在喧囂城市的某個角落。回台北以後則正好相反,分明無啥正事要做,可卻每天忙得不得了,不過我偶爾還是得偷空去幢奶油色的二樓鋪喫上一盃,像是一種信仰,並為之醺然、陶然而茫然。(醺然,酒醉的樣子;陶然,形容舒暢快樂,怡然自得的樣子)

 

喫冰淇淋要有一點小小的童趣,要暫時放下成人世界裡的一些禮儀,比如說手指沾上了冰淇淋,你如果就拿了一旁的餐紙去擦,那就喪失了這種樂趣,非用嘴吮不可,又譬如說你喫的太慢,許多冰淇淋融成液狀流於盃底,那平口匙是絕對撈不起來的,這時為了不暴殄天物,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儘管伸長舌頭去舔,這樣才能享受那種快樂,得到那層滋味。所以在我來說,無論是那家轉角的冰淇淋店,或是奶油色的二樓小舖,其實都有一層童話的色彩,走進其中,就好像進入了童戈利先生的巷子(註),裡面是旋轉馬的搖鈴聲與神奇的廚師,為你帶來一晌的歡樂與無憂。所以冰淇淋店是最好的約會場所,感覺有點像一對淡綠色翅膀的精靈,帶著一束鮮花去造訪寂寞老巨人的秘密花園,在奇幻而純真的冰淇淋世界裡,就像魔法,約會的兩人將會看到真正的彼此,更重要的,當你提出想嘗一嘗她的冰淇淋口味而又沒有遭到拒絕時,那表示王子或是公子那樣,你可以輕輕吻她,並且乘著金馬車向你的王國駛去。(暴殄天物,指糟蹋物力,不知珍惜;晌,一會兒﹑片刻的時間)

藍色的冰淇淋是有翅膀的小馬,披著花氈帶你到橘色冰淇淋的甜月亮上,紫色的是一支魔笛,吹奏流水與無花果的歌帶走全村的童魁,留下咖啡色的森林,藏住公主金黃色的長髮,這是冰淇淋的王國,無憂的世界。只可惜誰都無法長留,有如童年一般,穿過街角就長大,再回頭什麼也找不到。所以街角的冰淇淋店有時帶著一種逝去的感傷,在人生匆忙裡無法暫停的一瞬間。

 

最近最後一次去冰淇淋店已是數月以前,美好的週末下午,陽光融融,妻子穿著美麗的花裙與輕巧的便鞋,人潮擁擠,等待的隊伍很長,午后的時光變得焦躁了起來,而我們居然幸運地坐到了窗邊的位置,窗外的綠樹正開黃花,冰淇淋也相同的沁涼,然我們卻越坐越感到不安,馬路上川流的車潮,室內震耳的喧嘩,像是一座陷落在搖滾樂團手中的古堡,正商量著入夜後的慶功,旁邊的人不是在品嘗冰淇淋,而是在急切地推銷一種商品,或是努力說服別人購買一種服務,我們終是黯然地離開了那小小的窗邊,像遺失了往下一站的車票一般,心情不知放在哪裡才好。(融融,和暖的樣子)

 

之後我們就真的長大了,很在乎生命裡的得失,而不是喜悅。

前幾天,妻子從超市回來,買了一小盒冰淇淋,奶油胡桃口味,在客廳裡我們竟嚴重地思念那家街角的冰淇淋店,一個悠閒的下午,一種神秘而強烈的幸褔的感覺,或是廣袤的柔軟的夜晚,天空懸掛著靜止的煙火,星星們在朗誦一首詩,「啊!那個時候啊……」我們都感嘆著,感嘆著,最後,像以前戀愛的時候那樣,我約她找一個不錯的好日子,一起穿過街角,回到那有旋轉馬鈴聲的冰淇淋小店。

 

註:英國童話《保母包萍》中一條只能偶爾闖入,但無法在現實中找到的魔法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