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仙子⊙周芬伶

Posted By on 7 月 4, 2018 | 0 comments


茗仙子⊙周芬伶

車至「晉遠堂」,主人賴桑與夫人在門口相迎,日式的木拉門,一入門茶葉香氣撲鼻,我不禁說:「好香!」這不是一般茶葉店的混雜香,而是老而純的古香,布置陳設相應的古雅。我們相約喝茶,卻是初次見面,我獻上一盒巧克力,友人的贈禮是我的新書,我猜這個想出書的茶人,想跟我結文字緣吧!

 

喝茶喝到想哭

我喝茶粗魯,一向是大馬克杯泡一袋裝紅茶包,喝到無味為止,數十年不變,對手續麻煩的事向無耐心,尤其是工夫茶或現在流行的茶宴。喝茶嘛,愈便利愈好。

 

落座之後,主人自動泡茶,他雖白髮稀疏,臉孔圓潤有雅氣,夫人倒是髮厚額上一坨霜,很是醒目,有原民的深刻輪廓,她自稱茶童,嫺熟地準備開席。第一泡是大葉烏龍,我沒細心體會,倒是跟著他的茶序走,先聞香,再換杯喝茶,他說畢生對茶的體會很多,可惜知音寥落,他說這大葉烏龍根深一米六七,個頭也是一米六七,種植困難,喝來氣味很嗆,常被認為是劣品,賣不到好價錢,然茶主卻要三倍價,他第一次喝到這品茶,就問茶人在哪,他全要了。茶人是個怪人,執著這艱難的茶路,不久得舌癌死去。「每當喝這品茶,我總想到他,他的堅持與死亡,現代人絕做不到。」帶著情感品茶我懂,愛講故事我更懂,但只覺茶味普通,其實是不經心。

 

主人說喝茶要觀心觀氣,嗅覺開啟神祕之門,味覺更靈敏,這時要觀察氣往哪裡跑;第二泡茶是小葉烏龍,我才定下心來聞茶香,鼻子深入杯口深呼吸,先是氣味渾沌,再吸有股刺鼻味,就是賴先生說的「苔味」,只有老叢才有的土木混香,然後釋出一股奇特的幽香,我脫口而出:「像肉桂。」主人的眼睛發亮說:「對,就是肉桂。」然後他比著兩頰,「氣從鼻梁自兩頰而下,肩頸自然放鬆,下垂,你感覺到了嗎?」我正想這是不是心理催眠,主人卻說:「有時我常想這是不是主觀的幻覺,然而許多人都有同樣的感受,你也可驗證。」我是覺得放鬆,但不到雙肩下垂的境地。第三泡是清流澗大紅袍,很好的岩茶,我不覺得自己嗅覺敏銳,深沉地聞了幾下,香氣濃烈,但愈來愈發散而富於層次,其中有股熟悉的味道,「有沉香的味道。」這時主人神情激動說:「是木質香,因是老叢,有很重的木頭香,接近你說的沉香。它的茶氣濃烈華美,喝來卻圓潤異常。」天哪!我是亂猜猜中的吧?這時感到鼻梁發熱,說:「氣在鼻子,而且往上衝。」他點點頭,這次沒說話,我覺得茶味真的滑順,口中生津,最奇妙的是氣整個在眉眼之間晃蕩,我說:「想哭!」主人的眼眶泛紅:「每當人生困頓的時候,我都是用喝茶度過,它治療我的病痛,還有創傷。」喝茶喝到想哭,這種境界是我從來想不到的,常聽到酗酒,現在我相信酗茶。賴桑這時說:「你的臉發紅,這是好現象。」

 

我說:「本來頭很痛,現在好了。」

 

友人提醒我們該走了,驚覺在這裡已近兩個小時,這時主人說:「那來最後一泡吧!」這時也捨不得走了,最後一泡是老普洱,這個茶我有點懂,在香港住半年,學會喝普洱,進茶店就買那最貴的散茶,喝來無霉味就算好茶,主要是不影響睡眠。眼前這從茶餅掰下來的三十年普洱,聞來在霉味之後有股若有似無的氣味,帶點猶豫說「香灰」,主人雀躍就快手舞足蹈,說就是客家人說的「火灰味」,我是不是該去抽樂透?我沒什麼品茶經驗,沒想用心也能猜中。

 

成住壞空之旅

這茶氣在心腹部溫暖地包覆,茶味清透,沒有霉味,剛聞香時有霉味啊,主人說:「你沒注意換了杯子,老杯有過濾的作用,確實是清透。」瓷器我懂一些,要他找出最老的茶杯,他拿出的杯子有元青花的風格,我摸摸圈足很粗礪,便說:「新仿的。」賴桑問:「到清?」我回:「不到。」他拿出另一只彩瓷,看釉色器底,我說:「這個老一些。」「到清?」「清末。」「是同治。」哈,我又猜對了,我們就用同治的杯子喝老普洱,喝至醺醺然如酒醉。

 

這趟氣與味之旅恍如一山過一山,風景各有各的殊異,剛說到「香灰」這一詞,心頭一震,原來這四泡茶是有設計的,就是成、住、壞、空的歷程,心到成灰便死寂,我們都沉默不語,一切絕響與結束都應該是這樣。

 

那過程太像夢境,我真的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抵達?隔日晨起泡了一小壺昨天的小葉烏龍,用老杯子喝,我收集一堆老瓷器原來就為今天,聞香時還是柔美的肉桂味,喝時氣在眼鼻之間流竄,茶人的至福就是這樣吧!用心必有所得,純淨乃一切極致。

 

傍晚找出前幾年老廈門送的大紅袍,以前不識貨,當晚用玻璃杯喝,並不覺得特別,回台便當伴手禮送人,現在僅存一小撮。我坐在躺椅上,泡好茶後聞香,是古樸的沉香味,這茶放得夠久,茶氣驚人,竟然氣衝百會,百會穴英文作「快樂頂」,我在快樂之頂盤旋,不久淚下。

 

我想如實地記述這一切,沒經歷過的人必然以為這是誇大。

 

我無法理解大紅袍的威力,後來查資料,原來大紅袍還有治病的功能,尤其是「驅風濕,活血」,便再購入一罐大紅袍,茶商說是半年前買的,放了半年也可將就,此後晨起必來一泡,這品茶有濃郁的蘭花香,在陽光下,泡開的茶呈紅、綠兩色交織,很是特殊,喝來依舊是氣衝百會,如此一、兩週,我的乾燥症有緩解的現象,口中生津,稍有濕潤感。喝完茶寫文章特別酣暢快速。

 

我跟茶的緣分結得太晚,但也必須等到這歲數,孩子長大,接近退休之年才能洗去俗慮。茶中有十三宜:一無事、二佳客、三獨坐、四詠詩、五揮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醒、九清供、十精舍、十一會心、十二鑒賞、十三文僮。十三宜中,我除了詠詩不行沒有文僮,最起碼的無事與獨坐是擔得起。

 

關於喝茶之妙,我最同意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中寫的:「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問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所以我喝茶只五泡,一泡約一碗,雖不至通仙靈,然亦覺全身肌骨被茶清洗過。

 

感謝賴桑引領我喝茶,醫病又醫心,茶道我不懂,然而茶人合一,只要喝出大快樂,人人都能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