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尤三姐的貞操 《紅樓夢》程乙本與庚辰本之比較(中)
/白先勇
程乙本此處雖然把尤三姐的萬種風情寫得淋漓盡致,但作者的態度對他塑造的人物,基本上是尊重的,沒有半點褻瀆貶抑的意味。可是庚辰本因為一直要把尤三姐寫成「淫婦」,所以直接用「淫浪」、「淫態」來標示她,說她「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庚辰本這一段,格調不高,不能不教人懷疑,抄書人加了許多「淫辭」在裡面。
接著程乙本更進一步描畫三姐:
這尤三姐天生脾氣,和人異樣詭僻。只因他的模樣兒風流標致,他又偏愛打扮得出色,另式另樣,作出萬人不及的風情體態來,那些男子們,別說賈珍賈璉這樣風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鐵石心腸,看見了這般光景,也要動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腳。
至此,程乙本把尤三姐的風情體態以及傾倒眾生的吸引力,作了一番全面的刻畫,同時更突出她「輕狂豪爽,目中無人,令人不敢招惹」的高傲個性。
但這些都是對尤三姐的正面評價。而庚辰本一直到底對尤三姐都是暗含貶意的負面描述:
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得男人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捨,迷離顛倒,他以為樂。
尤三姐自此以後,一點不順心,便將賈珍、賈璉、賈蓉三人厲言痛罵一頓,說他們爺兒三個誆騙她們寡婦孤女,而且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桌子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子鉸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尤二姐跟母親看不過去,十分相勸,尤三姐反而說:
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汙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現放著個極厲害的女人,如此瞞著,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肯干休?勢必有一場大鬧。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
三姐自比金玉,可見她自負自尊,她是不值她姐姐委屈嫁給賈璉做二房。尤家雖然寒微,但亦是正經門戶,一般說不肯將閨女被人收為姨娘,何況賈璉家裡放著個「極厲害的女人」。三姐看得明白,這絕非安居樂業之地。所以她責怪她姐姐「糊塗」。後來果然尤二姐被鳳姐誆進賈府,折磨至死。
二姐看著三姐如此鬧法,也不是事,便與賈璉商量,替三姐下聘,找一歸宿,二姐備下了酒,特請她妹妹過來和母親上坐。程乙本下面這一段三姐自白,寫得辛酸,把三姐這個人物完全人性化了:
剛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開口,便先滴淚說道:「姐姐今兒請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說;但只我也不是糊塗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從前的事,我已盡知了,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才是正禮。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向來人家看著咱們娘兒們微息,不知都安著甚麼心!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這如今要辦正事,不是我女孩兒家沒羞恥,必得我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憑你們揀擇,雖然有錢有勢的,我心裡進不去,白過了這一世了!」
三姐看著二姐跟母親有了定所,雖然她明知那是個火坑,但也不能多說什麼了,自己在姐姐家已待不下去,需要找個歸宿,她終於向姐姐、母親說出她的心裡話:向來人家看輕她們孤女寡母,無所憑藉,任意打她們姐妹的主意,所以她才不顧顏面,放刁撒潑,人家不敢欺負,她在男人面前的放浪行為,並非她不知羞恥,也是逼不得已,三姐到底是個非凡女子,婚姻一事,堅持自己擇偶。當時女兒家是不作興自己選夫婿的。這也說明三姐是一個敢愛敢恨的人。她看上了柳湘蓮。五年前三姐一家到外祖母家拜壽,柳湘蓮跟一班好人家子弟在唱戲,柳湘蓮扮小生。其實柳湘蓮也是世家子,年輕貌美,生性放任不羈,不拘世俗,亦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三姐一見鍾情。對她姐夫賈璉這樣說:
「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起,我吃長齋念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合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真個是「非禮勿動,非禮不言」起來。
這就是尤三姐剛烈決絕的個性,最後把她引上悲劇的結果。賈璉好不容易找到柳湘蓮,向他索了聘禮,一把家傳的鴛鴦劍。三姐把劍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可是當柳湘蓮回來打聽到尤三姐是賈珍的小姨子時,登時起了疑心,向寶玉說出了他的名言:「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柳湘蓮去向賈璉索回聘禮,賈璉還要跟他理論時,尤三姐好不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自己當作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般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頸上一橫。」尤三姐以死表明自己的貞節,維持了她最後的尊嚴。庚辰本把尤三姐描寫成早已失足於姐夫賈珍的「淫婦」,在這一節上,又起了嚴重的矛盾,如果三姐果然與賈珍有染,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尤三姐便沒有立場自刎了,她的死沒有必要,也就毫無意義。庚辰本把尤三姐寫岔了,人物與情節發展起了衝突,邏輯上出了問題,尤三姐這個人物變得性格不統一,忽兒剛烈,忽兒淫蕩,使得小說情節發展無所適從。
讀者對尤三姐的形象性格也就捉摸不定了,整個尤三姐的故事便受了影響,有了瑕疵。當然尤三姐不是不可以寫成淫婦,那麼她痛斥賈珍、賈璉那一章節就必須重寫,而且三姐的結局也不能自殺以示清白。事實上《紅樓夢》中尤三姐在程乙本裡,她是一個寫得極出彩的角色,三姐美豔超群,瀟灑不羈,性情剛烈,不畏權勢,她敢面斥賈氏兄弟,對情的追求一往而深,執著決絕,當她癡心以待的人對她的貞操起了疑心時,她當場自刎以表清白,死得轟轟烈烈。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受冤屈而亡的悲劇下場才能得到讀者的同情。這也應該是作者曹雪芹的原意,《紅樓夢》中作者曹雪芹創造了一系列為情殉身的烈女,林黛玉、晴雯、司棋,尤三姐也應該歸入這個行伍,弱不禁風的林黛玉最後焚稿斷癡情,亦自有她一番悲壯。這些人物都屬於第一回中茫茫大士所稱的「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到人間去歷劫的。尤三姐的故事占的篇幅不多,但牽動頗大,柳湘蓮因三姐之死,勘破紅塵,遁入了空門。柳湘蓮出家也遙遙指引了寶玉,最後大出離的結局。其實尤三姐對賈寶玉有著某種的了解,賈璉的僕人興兒在二姐、三姐隨便詆毀寶玉,說他「瘋瘋癲癲」,三姐馬上替寶玉辯護,說他「並不糊塗」,只是一般人不懂他就是了。二姐看三姐護著寶玉,便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連興兒都說:「若論模樣兒行為,倒是一對兒好人!」跟黛玉、晴雯一樣,尤三姐也算得上是寶玉的「紅顏知己」。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寶玉重返太虛幻境,又看到登載金陵十二釵等人命運的冊子,這次他了悟到原來這些人的命運遭遇都是前定,最後竟是尤三姐的鬼魂趕來一劍斬斷寶玉的塵緣。
可見尤三姐這個人物在作者整個情節寓意的設計中,占了相當重要的地位。尤三姐的貞操,必須保護,以貫徹她人格的完整性。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非常複雜,大致可分兩大類:一類是前八十回的手抄本,因為有脂硯齋等人的批注,簡稱「脂本」,迄今發現的有十二種,其中以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戚序本比較重要,這些抄本流行的年代大約四十年不到,從1754年至1791年,程偉元、高鶚的初次刻印本出現為止。紅學大家俞平伯認為「這些抄本,無論舊抄新出都是一例的混亂」(〈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原因是這些抄書的人,程度水平不一定很高,錯誤難免,有的可能因為牟利,竟擅自更改,「故意造出文字的差別來炫惑人」。
這些抄本又以庚辰本比較完整。原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指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現存抄本原為晚清狀元協辦大學士徐郙舊藏,1933年胡適從徐郙之子徐星曙處得見此抄本,撰長文《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1948年燕京大學從徐家購得庚辰抄本,現由北京大學館藏。
庚辰本共七十八回,缺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十七、十八兩回未分開共用一個回目。現存的庚辰本並非原稿,乃後人的過錄本,抄寫者不止一人,現存的抄本乃有不少錯訛遺漏的地方。但作為研究材料,庚辰本自有其無可取代的重要性,因為在各抄本中,其回數最多,而脂硯齋等人的各種批注竟有兩千多條,這是一筆研究作者身世、創作過程等的珍貴資料。又因其年代較早,曹雪芹還在世,於是有些紅學家便認為庚辰本最靠近曹雪芹的原稿,雖然曹雪芹的原稿迄今尚未面世,而且作者「增刪五次」,庚辰本亦不確定靠近哪一稿。
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紅樓夢》,這在《紅樓夢》出版史上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此後在中國大陸,這個版本基本上取代了程乙本《紅樓夢》,成為中國大陸最具權威的版本。這個版本經由馮其庸領銜,聚集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一批專家共同校訂的,所以又稱《中國〈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一共修訂三次,三十多年來,銷售量達七百多萬冊,影響了幾代的讀者。
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程偉元、高鶚整理出版木活字刻本一百二十回《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世稱「程甲本」,翌年1792(壬子)又復刻修正本,世稱「程乙本」。「程甲本」乃《紅樓夢》首次面世的刻印全本,一時洛陽紙貴,成為後世諸刻本的祖本。相對而言,「程乙本」在當時卻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發行不廣。至近世上海亞東圖書館汪原放於民國十年,1921年,又重刻《紅樓夢》,以道光十二年(1832)雙清館刊行的王希廉評本《新評繡像紅樓夢》為底本,此亦屬「程甲本」系統,並加新式標點,分段落。書前附胡適的〈紅樓夢考證〉。這個版本重印了六版。可是汪原放發覺胡適收藏了一套「程乙本」,於是1927年汪原放又以「程乙本」為底本重刻《紅樓夢》。(中)
【2018/01/03 06:00:2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