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身面對大海(上)/劉曉波

Posted By on 11 月 2, 2017 | 0 comments


隻身面對大海(上)/劉曉波

康德曾斷言,人面對無限時的恐懼會使人油然而生一種頂天立地的崇高感,而我說,康德不懂自然的無限偉力,崇高感僅僅是一種心靈的虛構,當生命的危險真正出現時,肉體的顫抖會擊碎一切意志的堅持。但是,此刻,我多希望有致命的呼喚引我以生命為代價而前行……

 

1991年六四期間,白洋淀。貝嶺說:「那時市局一處,也叫政治保衛處,不許周舵、劉...1991年六四期間,白洋淀。貝嶺說:「那時市局一處,也叫政治保衛處,不許周舵、劉曉波等人在北京待著,於是我們八九人去了周舵、芒克等下鄉插隊之地。岸邊水渾,我划船陪曉波到清水處游泳。没想到他游得超猛,我累得全身臭汗也趕不上。鋒鎖說曉波是個愛水人,神態滿是魚兒入水般喜悅,確實如此。」 圖/貝嶺提供

 

1

站在海邊,一個人就一個人,只一個人。

渺小面對無邊的遼闊時的弱不禁風,使人陷入一種近乎絕望的境地,無論我的聲音有多大,海的冷漠都會使它漸漸地消失,像一縷輕煙、一聲嘆息,一個醒時回味無窮的夢。

我是個自虐狂,靈魂的抽動恰似毫無顧忌的海浪,在明淨的藍天下亂舞。我想以一次熱血沸騰的殉難來拯救陷於深淵的靈魂,而靈魂依然混沌、骯髒、庸俗,像兩個無聊的家庭主婦,在談著各自的丈夫、孩子和婚外戀。不由我不承認,世界是美麗的,海就是這美麗的一種,美麗得浮淺而搔首弄姿,而引誘著人的身心。

聲音轉瞬即逝,目光卻久駐於此。我抬起頭,凝視海面,陽光跳動於浪峰之間,閃爍著,像一場盛大的搖滾音樂會,海鳥的鳴叫掠過水面,孤帆遠影的點綴,更使目力所及之處顯得格外的充實、飽滿、酣暢,如同即將分娩的女人。海鳥的翅膀上閃動的光線,和白帆折射出的光線相呼應,其依戀之情像光線之間的天,藍得奇怪、高得崢嶸。然而,空洞是揮之不去的。當眼前的一切景觀都不能滿足我的貪婪時,殘酷便接踵而來,海與天之間一下子空虛了,目光於剎那間迷失在沒有界線的空間中。

遙遠、遙遠,小時候聽說過遙遠的地方、遙遠的故事,時至中年,又常感嘆於遙遠的童年,遙遠的往事。現在,當我在聲音和目光都被遙遠吞噬之後,我才如夢方醒,第一次領悟到這個詞所表達的期望、憧憬,和由此而來的冷酷無情。那是一種形而上學的玄虛也無法觸及的體驗,一種近乎宗教的神祕。冥想、虔誠、懺悔也無法接近它。它是非人類的企盼,可望而不可及,可想而不可能,上帝是遙遠的別名,遙遠是漫漫黑夜。

想起遙遠就會聽到另一個聲音,它穿過宇宙間的層層屏障,直射入我的生命,讓我於一息尚存中感到自己還活著,活得漸趨於黃昏的暗紅色。夕陽以其燦爛的最後一瞥告別人世,沉靜的信仰中泛起金黃色的渣滓。死,不會留下痛苦,只留下純粹的黑暗。

思至此,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人們都說歡樂轉瞬即逝,幸福不會長久,但痛苦永存,痛苦就是生命,就是活著。我卻感到痛苦也是短暫的,特別是因愛而痛苦,儘管時有銘心刻骨之嘆,但嘆息絕不會永恆。愛的歡欣是過眼煙雲,愛的痛苦也是嗎?想以愛的痛苦來永存那份真情,這可能嗎?是不是痛苦一旦消失,生命便完結,維繫生命的愛也隨之崩潰。如果這樣,我寧願時時刻刻痛苦,只為永存我愛。然而,痛苦也如同消失於海浪喧譁中的聲音。站在海邊就等於自動放棄一切。無意義、虛空、孤獨、被遺棄……而最最致命的是:這些生命的終極體驗不給人以痛苦感。滿不在乎、無所謂、隨波逐流,海就是以這種玩世不恭來確立其永恆、浩瀚和無限。

 

2

一個人就一個人只一個人,站在海邊。

我憐憫自己的孤伶伶,用自責舔著怯懦留下的傷口,儘量想像海的純粹所具有的淨化作用,更期待海的擁抱和溫情。過去常聽人說起大海能醫治靈魂的創痛,投入海的懷抱就是回家。因為人從海中來,復歸海中去。真會如此嗎?我不懂海的語言和表情,不知道高聳的浪峰是歡悅的愛撫還是憤怒的斥喝?如果投身於大海,於瞬間消失,就算是魂歸故里嗎?有人在死後,讓親屬把骨灰拋進大海,這是一種博大的胸懷,還是深入細胞的不朽慾?臨終前那僅有的生命掙扎,就是想以海的無限來延續生命,至死也不肯放棄曾有過的功名利祿。

海讓我想起一張呆板的臉,永遠一種表情,偶爾的肌肉抽搐和永不停息的蠕動,深藏著難以預測的陰謀。海沒有愛、沒有同情,海的廣袤是空虛的,陽光下變換的海那麼做作,一陣陣在礁石上粉身碎骨的浪花,空懷殉難的激情,儘管碎了,但海什麼也沒有付出和失去。

海如此平庸、殘酷,人卻自作多情,矯揉造作地愛海,為海寫下無數優美的文字,拍下無數迷人的鏡頭,用對海的禮讚來顯示人自身的高貴、純粹、超脫。但是海並不理解人的激情從何而來,對人的窘迫和掙扎無動於衷,它只是自顧自地蠕動,亙古不變,連一個稍微複雜的動作都不肯做。它對人最為寬厚的時刻,就是當有人投海自殺之時,它從不會勸止自殺者,更不會救起溺水者,它有足夠的胸懷包容一切死者,就是整個人類集體自殺,海也會敞開地獄之門。

無論是對終生漂泊於海上的水手,還是對享受海水浴的旅遊者,海都是冷冰冰的,不為任何悲歡離合和恩恩怨怨所動,也不會因人的困境而縮小其廣闊、減少其深度、改變其冷酷、降低對人類的心靈所造成的威脅。人在海中,在處境最好的結局,只能是從一根下沉的稻草上及時地抓住一根稻草。而海呢,從未停止過戲語,從不放過任何一次嘲弄的機會。

 

1989年2月,劉曉波(左起)、貝嶺、江河在貝嶺在紐約法拉盛租所共用客廳。 圖/...1989年2月,劉曉波(左起)、貝嶺、江河在貝嶺在紐約法拉盛租所共用客廳。 圖/裴深言攝影

 

3

沿海岸,我緩慢而固執地走著。寒風撲面而來,像一團火刺激著皮膚。那行被海水漸漸吞沒的腳印,顯然已不再屬於我。我沒有歷史,憑空而來,注定了靈魂的孤獨。孤獨生機勃勃地向我預示著衰老,衰老立於浪尖上狂飲,醉死的瘋狂使死亡變得壯麗,肅然起敬的夜幕鋪展開來。海上殘留著最後一道白日的餘暉,憔悴的光線游移不定地在海上徘徊,光慢慢變得霧一般朦朧,我所面對的已經不是海,而是冷漠、愚蠢的自信。

想證實自我的存在和力量,就不會只沿海岸漫步,或立在海邊做沉思狀,而必須涉足海水。海的鹹味浸入皮膚時,不可抗拒的自然偉大蠻橫地搖撼著我,讓我感到自己還存在,還活著,還能激起冒險的渴望。向前走,向無限深入,向永恆挑戰,海水由淺及深地抱住我的身體,那種柔軟的感覺此刻變得尖利生硬,越向深處走就越感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向大海挑戰只能是徒勞的。即便被吞沒也掙扎,依舊徒勞。生命的崩潰無法阻止海的蠕動。海水不斷上漲,沒過腳面、沒過膝蓋、沒過腰、沒過胸、沒過脖子……一旦海的鹹澀浸入唇邊,本能的恐懼使我非停下來不可。康德曾斷言,人面對無限時的恐懼會使人油然而生一種頂天立地的崇高感,而我說,康德不懂自然的無限偉力,崇高感僅僅是一種心靈的虛構,當生命的危險真正出現時,肉體的顫抖會擊碎一切意志的堅持。但是,此刻,我多希望有致命的呼喚引我以生命為代價而前行。然而,生命又算什麼呢?付出生命就算是崇高嗎?人呀,太會裝飾自己了,茫茫宇宙中,每時每刻有多少種生命默默地消失,但只有人類才會以愛、以正義、以獻身、以崇高相要挾來證明自身的可貴。大海不會把人生視為宇宙中的最高價值,莎士比亞有什麼資格把人禮讚為萬物的精華呢?

後退,岸是安全的,它是懷抱,是雙腳可以踏住的土地,是親人們迎接浪子回歸的地方。儘管退後被稱之為苟活,但我只能如此,乖乖地承認我對無限的屈服。前進,海是危險的,它是宇宙間最大的墳墓,是沒有鮮花和綠草的墳墓,但這是抗爭,無望而又只能走向死亡的掙扎。沉浸於海中的壯烈至多是自我欣賞的騙局,正像面對浩瀚星空而感嘆宇宙的神奇,至多是自作多情的宣洩一樣。所有自視甚高的人都必須面對這種進退兩難,尷尬地處在海為人設置的窘境之中。既不願被唾棄為懦夫,又不肯以生命為賭注奮力一拚。怎麼辦?只好擺出赴難的姿勢站立不動。

人立在海邊,像副無恥的空殼,自以為充實地面對大海,抒發豪情壯志,但是眼裡的嫵媚透著絕望,嘴角的譏笑含著無奈。苦澀的海水中哪來的信念和人生的支撐。海只是一首奔放的、赤裸的、血淋淋的音樂,充滿了飢渴的人類心靈。這音樂的抒情部分永遠伴著虛情假意,野蠻的和聲卻充滿活力,哀魂曲更淒婉動人。這是沒落的音樂,而人類卻稱它為「文明」,稱它為廣博、浩瀚,稱它是智慧、靈氣和美的化身,稱它為神聖。

多無恥的人類。

 

4

思緒紛紛揚揚,像被秋風掃落的枯葉,沒有水分,只剩下乾枯的纖維,我把它們堆在一起,用火柴點燃,那腐朽的氣味喚起了生機勃勃的回憶,一陣鋼琴聲從遙遠的海那邊傳來,像一隻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的小船。那是〈多年以前〉的曲調。誰在彈?是她嗎?她想用琴聲喚起什麼?想讓我在絕望中還渴求生活、渴求現實、渴求感受、渴求愛的痛苦、渴求那失去的無法挽回的一切……樂曲聲中走來一個人,活生生的人,她周身洋溢的熱情打碎了籠罩於我心中的恐懼的陰影。她的微笑在向我發出呼喚,多麼優美溫暖的聲音,引我穿過地獄,又回來了,回到那些與我息息相關的歡樂、憂傷、緊張、期待之中。她是我那段昏暗生活中的一個唯一的微小的亮孔,我能聽見她每時每刻在心中呼喚著我的名字。她的周圍沒有一隻鳥兒、一棵草,只有冷漠的石頭,冷漠的力量多麼神奇,居然使她的美陡然升起,教我如何生活、如何死去,教會我懂得愛的含意。我躺在她懷中,她的撫摸冷峻、堅定,我第一次領悟了愛的冷峻,它使我復甦,又使我化為灰燼。

我發誓,如果我有幸重新見到她,一定死死地抱住她,永遠浸在她冰冷的愛撫中,用寒光塑造出的愛情絕不會顫抖,因愛而流出的淚滴也不再悲哀。聲音、目光、接吻、撫摸之間出現凍裂的痕跡,做愛時的呻吟會鋪展成無際的冰川。我曾是一隻野獸,一隻陷於墮落之網的蒼蠅,四周是灰暗的寧靜和死寂,無數蜘蛛向我撲來。我的掙扎顯得荒唐、可笑。當我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可救藥的處境之時,我就該根絕一切慾望,包括冷漠、痛苦和恥辱。

還是回家吧,因為海不屬於我。躲進狹窄的空間,布置一個溫暖的被窩,與世無爭,過平淡的日子,這才是美和奇蹟,才符合人的本性。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受不了這種與世無爭,對平淡厭惡至極。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驚險、痛苦和致命的刺激,我寧願忍受異常殘忍的屈辱,而不想接受平淡。我一次次地虛構我的思想和行為,虛構一種渴望轟動世界的野蠻激情,虛構天昏地暗之時我的燦爛輝煌。必須打碎什麼東西的慾望主宰著我,最後只想自我毀滅。

夜深人靜,我頂著寒風或雨滴,在無人的街道上騎車奔跑,如飢似渴地、如醉如癡地吸吮著孤獨的自由空氣。兩眼緊盯住馬路正中白線,雙手緊握住車把,盡全力不讓車輛偏離白線。我的影子在昏黃的路燈的閃爍中忽而拉長、忽而縮短,彷彿靈魂出竅,永遠伴我,與我共舞。陰暗的幽靈在前後左右徘徊,夜晚的星光向嘶啞的琴聲,斷斷續續地纏繞著我。黑夜是一面鏡子,讓我看清自己的靈魂,它是三角形的,要刺痛一切企圖接近它的思想和感情。偶爾,一輛汽車從旁邊呼嘯而過,司機衝著我大喊道:「活膩了?」

古老的城市記載著不朽者陰冷的智慧,它們每當日落時分就從地下迸出,升騰、發光、熄滅,融入夜色之中,形成難以言狀的恐怖。為此,我一次次地付出高昂的代價,無職業、無家庭、無故鄉,我脫離一切,孑然一身。我活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孤獨,越來越危險,層層淤積起來的罪惡窒息了我僅存的良知,我沒有任何理由沿著這條白線走下去,越走越稀薄的空氣會使我沒有勇氣面對世界,回顧所有的恥辱。但我不會屈服,我命中注定了要再一次經受磨難與瘋狂,再一次等待罪惡的太陽升起,以便認識卑賤的我。我的呼吸噴出瀰漫清晨的毒霧,我的血液和膽汁浸入路邊的石縫中,滋養那棵誘人走向犯罪的樹,我柔軟的皮膚閃著刺穿眼睛的賊光。我傾聽自己的心跳,那是魔鬼敲響的鐘。

難道一次次自我毀滅會產生一次次新的自我重塑嗎?多懦弱、多可憐的行為,多卑鄙、多無恥的選擇,就像那些高尚的英雄史詩一樣不要臉。漫無方向的放縱太容易了,即便在這座充滿屍體腐爛氣息的城市中亦如此。

我是一隻沒有羽毛、站在墳墓上鳴叫的鳥,周圍的一切已經衰老、凋零、荒蕪。(上)

 

1989年2月,裴深言(左二起)、劉曉波、貝嶺,和他們的音樂家朋友在紐約法拉盛租...1989年2月,裴深言(左二起)、劉曉波、貝嶺,和他們的音樂家朋友在紐約法拉盛租所共用的客廳。 圖/貝嶺提供

【2017/11/01 09:49:5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