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詩人楊喚 ⊙ 歸人(作家)
三月十日的上午,我接到楊喚逝世的消息,這突然來臨的噩耗,把我擲入迷惘的深淵裡。「這會是真的嗎?」我一直這樣的自問,想假定是這位朋友的錯寫而非事實。但我反來覆去的仔細看了幾遍報告凶耗的書簡時,終於不能再自己騙自己了,楊喚是真的去世了!
「楊喚是天才,他有天賦的詩人氣質。」我總是向我所深識的朋友這樣讚佩他。的確,在我所接觸過的文藝工作者之中,像他的才氣的,還沒有第二個人。
所謂的天才,一如世人之所謂怪傑一樣,即是他能在任何惡劣的環境之下,完成他的輝煌的工程。他是創始者,而非模仿者;他是開拓者,而非守成者。在詩的王國中,楊喚便是屬於前者的人物。
生長在中國東北海濱小城的楊喚,僅僅讀了二年偽滿時代下的初級農業職業學校;抗戰勝利以後,又讀了一年書,畢業後,便和學校永別了。但以這樣稚齡且又不能自由吸收文學文化的楊喚,在光復以後的東北報刊上,已經成為一個卓越的作家了。
正如楊喚在給我的信中所寫:「我曾這樣譬喻過我的寂寞,我像一個流落在荒島上的水手,面對著向晚的天邊,海鷗棲息了,游魚潛沉了,滿眼是海水、浪花,滿耳是風聲和濤聲……。」由於童年的遭遇,使他永遠帶有一種憂鬱黯然的性格。他說:「我摩撫唇上的黑髭,我這曾經被虐待被折磨過的小白菜,不禁對著窗外的晴天微笑了。我笑我那萎謝的童年,我笑我那童年裡的苦難,雖然我笑得很悽然。」
大約是在(民國)卅五年的冬天,他告別了東北的故鄉,一個人流浪到青島。在青島,經他的伯父的介紹到青島報社當一名校對。翌年(卅七年)春天,報社的副刊編輯因病請假,他暫時接替了一個時期,成績甚著,當即升為副刊的編輯。其時他還不滿二十歲。
這一個時期,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了。那年金元券剛改革,報社又補發薪水;別的同事把錢買了洋麵與黃金囤了起來,而楊喚卻把全部的薪水,一次買了兩個大竹箱的文學名著,這些書大部分為當時的珍本,為坊間少有的書刊。
因為他的童年是萎謝的,是悽慘的,所以,他對於童年的嚮往,常寄以美麗的夢想。這促使他在童話詩及童話的寫作上,有了絕大的成就。卅九年的春天,我給他的信中,曾說他不是孩子,為什麼專寫這些兒童詩呢?他回信說道:「你說我不是孩子。應該寫些給大人看的東西,這話也對,但你又怎麼知道我這一顆嚮往於童年的心呢?孩子是天真無邪的,童年的王國在記憶裡永遠是有著絢燦美麗的顏色的。……兒童詩,我還想再寫下去,因為我想從裡面找回一些溫暖。」
但他所以致力於兒童詩,還有更大的理由,即是他在四十年十一月間給我的信中所說:「你知道,兒童文藝在中國是最弱的一環,雖然目前兒童讀物多如春筍,嚴格的說來又有幾種合格的呢!較之英、美、日本,可謂少得可憐又可憐。我不敢說我的兒童詩寫得怎麼好,但是在這裡就沒有人肯花工夫去給孩子們寫東西,你想,一般成了名或出了名的,或不成名的也不出名的都想用大塊文章去換得獎金,有誰肯花大半天的力氣,去換兩包香煙錢呢!……你知道,群眾是最好的考驗,孩子也有他們的鑑賞力。」
那一年,他屢次與我談到要辦兒童刊物的意思,可是大家都是一文不名而作罷。同時,我尤感到自己的淺見與無識,對如此重要的兒童文學,竟毫無所知!不是嗎?在中國,我們很少見到寫兒童文學的朋友,我們的兒童文學始終是一片荒蕪的田地。我相信,假如楊喚以十年的時光,在兒童文學上,他必可為中國奠下一點基礎的!
寫詩的朋友都知道楊喚是位天才的詩人,其實,他是無論那一方面都有才氣的作家。他的散文(雖然發表的不多)更有一種獨到的風格;便是從近數十年來的新舊作家群中,也找不出如他所寫的那種特異的才華。他的文章悲愴而不流於頹廢,幽怨而不流於陰黯,憤怒而不流於叫鬧。雖是平凡的字句,但一經他的變化,便會成為卓絕動人的詞藻。
在他生前,我常對他說:「在文學的王國中,你是最大的富翁,最智慧的寵臣;然而,在人生的大道上,你卻是一位最命蹇的敗兵。」王國維說:「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以之概括楊喚的生平,是再確切不過了。生前的他,除了幾個寫詩和深識的朋友瞭解他外,在文壇上,他僅有籍籍名(甚至籍籍名也沒有)!而生活的窘困,尤其可憐,常常為了一包「紅樂園」而發愁,一張公共汽車票的錢而為難。
楊喚寫過愛情的詩篇,但那是出乎他的最深刻的戀念,而非一些風流才子的夢語;他寫過憤怒的詩歌,然而那決不是狹義的恨惡,而是對醜惡的勇敢挑戰!在他的幾章詩裡,我們可以嗅出他有怎樣悠遠的愛戀,以及怎樣深沉的憎恨!
他每次來看我的時候,我總是到車站去接他,離別的時候,都會送他到車站。去年十一月廿三日那次他離開宜蘭時,我臨時因事沒有去送他。誰知這竟是我們的最後一面呢?早知如此,即便是千山萬水,我也要伴他一程啊!
輯錄自《風景詩集》,現代詩社出版,民國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