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往前走──寫於陳芳明教授榮退前夕 ⊙ 范銘如
第一次遇見陳芳明老師,是在兩千年左右某研討會的場次上,他主動地招呼當時猶是學院新進的我,毫無大老架子的親切感讓我印象深刻。之後數年,我們偶爾在學術場合碰面時會聊上幾句,稱不上交情。所以當有一天他說政大委託他籌設台灣文學研究所,而他理想中的課程地圖中絕對不能沒有女性文學,問我有沒有意願加入團隊時,我很是驚訝。他的開闊性讓我覺得,那應該會是個容得下我的環境。任職政大台文所後,我才發現所有的同事跟我的經歷都類似,沒有一個是陳老師的親舊故交,全是因為專業上的需求聘任,有的甚至素未謀面。正因如此,陳老師雖是大家敬重的學術前輩,卻沒有上下屬的絕對關係,同儕之間等距而和諧。
同事一久就知道,他的惜才愛才範圍廣泛。公開或私下的場合,常能聽到他大力稱許某個同行或學生、哪篇文章寫得真好、哪個研究充滿潛力;不然就是說哪個作家的新書妳看過沒,太棒了,我認為是寫出了代表作等等。說的時候臉上充滿著急切的熱情,完全不是客套的場面話。手邊剛好有合適的計畫或出版規畫時,他甚至會直接邀請對方合作或預約新書出版,深怕優秀的火苗被錯過。只不過一旦對方表達意願、即使表明離完稿尚有數年,等同套上了被催稿的緊箍咒。狹路相逢的時候,冷不防他會提及,你的書什麼時候要給我?我一直在等著出版耶。這種被期待的壓力,相信是許多認識他的人的共同經驗。
如果問政大台文所的師生最常聽到陳芳明說什麼,毫無疑問的一定是,「我又要出書了」。不同主題的研究論文和文學文化評論,加上散文創作,輪流每年出版。新書才問世舊作又再版。明明他正寫某個長篇專欄,又預告要以另個主題再新開專欄。每次接過他贈送的新書,一方面滿懷欣喜敬佩,一方面深怕他問起自己的書稿何時完成的話題,只好用大動作的翻閱新書扉頁來遮掩閃躲驚慌的眼神。龐大而快速增生的書寫高牆像巨人的陰影,壓著所有的老師透不過氣來。然而正是見賢思齊的壓力,鞭策所有後輩,朝著一本接一本的專書累積下去。「我又要出書了」雖然是陳老師最常說的話,卻不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畢竟再刺激的話聽久了就習慣了。反倒是某一次他又如常的鼓勵我論文寫得不錯、要快點寫完出書時,我隨口發了幾句牢騷,抱怨我的研究方法或觀點史觀都被批評過,最近有點意興闌珊云云。他聽完笑笑地說,「不要放在心上啦。英雄都是往前走的。如果別人批評你就停下來,什麼事情都做不成。」然後他就舉自己為例,寫一本被罵一本、《台灣新文學史》還沒寫完負面書評已經出了一堆,安慰我怎樣都不會比他慘。那次的交談不長,他的語氣並不壯闊、「英雄往前走」道理平易,就他的用詞來說亦不華麗,不知道為什麼卻留給我最大的震動。大概正因為不刻意,平淡中自然透露出一股堅決吧。爾後我覺得沮喪的時候,常常會想到他勉勵我的這句話。
那次談話時他的《台灣新文學史》還沒出版,從1999年開筆、之後停筆多年、加上創辦台文所,不少人猜測應該是無疾而終了,最快也要等到他卸任所長之後,才會有充裕閒暇的時間完成。他硬是在2011年、所長任內,交出學術生涯中的經典。書成之後,果不其然又是讚譽者有之、批評者有之。然而即使還有增刪修訂的空間,那就是一本台灣文學研究的里程碑。不管是作為認識台灣文學的入門書,或是學術意見的正反論辯,陳芳明的《台灣新文學史》與葉石濤的《台灣文學史綱》皆是劃時代的貢獻。隨著研究資料越來越多、學術共識越來越少,知識專長分工日益精細,學者不是專攻於一種文類就是某個時代,未來能橫跨戰前戰後兼擅詩文小說的文史通才將更加稀有。短期內以一人之力成書的台灣文學史,應該難以超越他的成績。
一個學者皓首窮經一輩子,如果能留下一部代表作也就算不虛此生了,尤其在資訊膨脹、知識更替頻繁的當代,一本學術書的有效期限若能撐個十年就該偷笑了。陳老師單憑《台灣新文學史》和《謝雪紅評傳》兩本已算圓滿,其他從後殖民、左翼、現代性爬梳出理解台灣文學文化的不同路徑往往成為討論的起點之一,參佐的價值使得這些書籍屢獲再版。這些議題的知識系統大多是八○年代才在西方學術界發展起來的新產物,跟傳統以來的人文思維與價值有著根本式的斷裂。陳老師修習這些理論時是思考模式早已定型的中年,靠著自修竟能追到這般境界,其努力與毅力非同一般,遑論他還是從史學訓練轉換到文學批評。2013年他將此前三十年間逾7000頁、粗估380萬字的手稿捐贈政大圖書館進行數位典藏。此後每年又有新作出版,至今寫作超過四百萬字,紀錄持續刷新中。
如果他只是單純的學者身分,就算學術意見爭執不下,不過是小圈圈內的漣漪。如果他只是個散文家,聲望會更高,畢竟他的散文風格獨樹一幟,屢屢榮獲創作獎項的肯定。偏偏他自詡做個中立的公共知識分子,熱中評議大大小小的公眾議題與人物,所長任內多少還得顧慮行政中立的倫理,卸任之後猶如猛虎出柵,暢所欲言之外還能以行動參與他關心的事務。中立,換個方式理解,就是兩邊不討好,四方開戰。檢驗別人,別人的檢驗當然也接踵而至。
作為政大台文所的看板人物,他在媒體的高曝光度連帶地幫校方與所上提升知名度,特別是讓一般大眾知道原來台灣文學已經是獨立的學科以及此系所關懷的範疇。不過攻擊他的炮火難免會掃射到所上。平日偶爾會接到的客訴電話和黑函,一到選舉白熱化的階段就暴增,少數是來讚揚或遊說,大多數是來指責與謾罵,從他的言論到個人行為品德無所不罵。所上只有一名助教,上上下下的瑣事已然忙得不可開交,那種時期還得分身當客服人員和諮商服務,安撫各方焦躁的情緒。
從他便給的言詞、高調的活動,大家從各自的立場對陳芳明這個人做出種種人性的解讀,自是人之常情。即使同事多年,我也是繼任所長五年來,才看到他低調謙退的一面。初始承接陌生的所務,逐一了解以往處理的方式與原則,我發現他真的是公平分配資源照顧所上師生,從來沒以職務之便為自己謀福利。好幾年校方與院方示意所上去勸服陳老師接受學校提名,角逐各項國家級文化獎章,他連年婉拒。扁時代婉拒,馬時代婉拒,蔡時代依然婉拒。自從前院長提名他擔任講座教授以來,校內各種研究和教學的獎項,若須先徵詢本人同意的他一律婉謝,儘管在教學評鑑中名列前茅,他年年堅持將榮譽留給其他老師。學校要給他的他不想多取,他的手稿圖資早就捐給學校所上,手邊尚在閱讀的書籍也預告日後悉數捐贈。退休在即,他偷偷擔心這個學生還沒畢業、那個學生找不到工作、哪一個的工作不夠穩定。還幫所上向企業募款,協助博士生做台灣文學的推廣教育,以及舉辦文學與歷史的講座、活化學術研究的向度。
正因為看到陳老師謙讓奉獻的那一面,有時候在所辦遇到他進來沖泡咖啡的空檔、聊到他又怎麼被罵時,不免會問他要不要反駁。他總是苦笑說,沒關係啦,反正我被罵很久了。然後用他寫稿過度而變形的手掌,擎著滿滿的咖啡杯,踱回研究室繼續工作。看著他明顯有受傷的神色,我想,英雄往前走,或許是他無數次鼓勵自己的話吧。
本學期陳老師即將屆齡榮休,我們選在6月9日慶賀他步入人生另一個階段。同輩一起讓台文建制確立的英雄豪傑們,早他數年退休,仍然用各自的方式在不同的場合貢獻著。體力充沛、精神昂揚的陳芳明教授絕對、絕對不會過著寧靜悠閒的退休生活。相反的,卸除專任教職的束縛,我相信除了持續政大內的兼任課程與講座活動,他的文章產量、書寫內容、演講行程、行動介入和批判火力,可能又有一波新發展。可以預料的是,他最常說的那句話,「我又要出書了」,會繼續縈繞在我們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