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葵 ⊙ 徐國能

Posted By on 1 月 18, 2017 | 0 comments


蒲葵 ⊙ 徐國能

看連續劇的時候,媽媽拿出一把大扇子,是蒲葵葉編成的呢,她說菜市場買的,五十元!

好久沒有看到這麼樸實的東西了,拿在手上揮一揮,和童年時的夏天一樣清涼,那個沒有冷氣的七十年代,悶熱的夏夜,躺在草席上,媽媽用扇子輕輕搧著,夢就有了樹林裡的涼爽和神祕了。

植物做成的事物無有不好,塑膠管毛筆寫出來的字就是比不上真正的竹管,竹葉包成的粽子或荷葉裹出的粉蒸肉,那香氣無可取代。平常這些木本、草本茂密緘默,各有演化而生的形貌,隨著季節或氣候,在風的流行和光影移動間產生若有情緒的姿態:靜止的綠、喧囂的紅、粗糙的棕或間雜的各種色彩,讓人的眼睛舒適且愉悅地勞動,心中驚詫造物主的審美與想像力。苗圃、溫室或栽種植物的園林,總是充滿詩意氣氛,因為生命本身的幽靜,也因為成長、繁衍或死亡的悄悄喧囂。

植物的優美神祕,讓我對從事植物相關工作的人充滿敬意與好感,用鉛筆在紙本上描繪花葉的記錄者,實驗室裡研究物種基因的科學家,或是生產糧食的農人、對著一群孩子介紹植物的公園志工,都讓人覺得親切溫和,彷彿他懂得另一種語言,能溝通動物和植物的心靈。

走在校園裡,經常可見熱心的人員為每一棵樹每一叢花掛上標牌,簡單的就是一塊漆白的木牌寫上植物的名字,複雜的則包含了學名、產地和簡單的解說。這種熱忱讓人忽然回到童年的學習時光裡,我們又成了一個天真的孩子,和老師學習了一種花草的名字和許多夢想,因而知道物種何其繁多,世界何其廣大,而我們又那麼的渺小,心也隨之謙卑了起來。而這種介紹,也讓人與植物的關係有所不同,像交換了名片和各自的故事,人和自然就多了一份友誼,以後走到天涯海角偶然重逢,多少歲月的回顧與想念,便這樣風影搖動,讓生命有了醇厚的回味。

幾天前在學校轉角,日日走過的路上看到一株蒲葵,掛在樹上的白色小木牌就寫著「蒲葵」兩字,那其實是台灣十分常見的植物,只是以前很少留意,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們在教室裡,總是讀著俞平伯的新詩:

小小的闌干,紅著的,

蒲葵扇上,梔子花兒底晚香

梔子花在台灣,我見過多是白的,也沒有太濃的香氣;但它的果實卻是紅的,古人有詩:「紅取風霜實,青看雨露柯」(杜甫〈梔子〉);同時非常香:「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張祜〈信州水亭〉)。在冷氣電扇的社會,重看俞平伯這首詩,也不免感嘆扇子在這個年代已經逐漸式微了,而淡出時代的不僅是一把扇子的清涼,也包括了晚香似的風情。

蒲葵的莖梗十分粗硬,輻射狀的葉挺長如劍,舉頭一望,其外貌已具扇形;以前的民間藝人連莖帶葉稍微加工就可以是一柄渾然天成的扇子,但也有只摘長葉編織而成的蒲葵扇,在上面亦可描畫山水,文質相應,恬淡簡遠。在遙遠的印象裡,外婆每到夏天好像就有一把那樣的扇子,那是「心靜自然涼」的時代,草蓆、蒲葉的沁涼,和童年夏夜的星星一樣冰人。

我不知俞平伯的新詩裡,持的是哪一種款式的扇子,但可以想像,在燠熱的仲夏黃昏,閨中素白衣裙的仕女,斜倚欄杆,輕搖蒲扇,梔子幽幽香氣隨風遠近,漫長的白日也將黃昏,靜默的欄杆、花朵、蒲扇與沉寂的心構成了風景。古人把梔子花稱為「同心花」,象徵愛情的密合;如今蒲葵扇底徐徐搖曳的是晚來幽香,還是豔紅的寂寞呢?俞平伯此詩名之為〈憶〉,我不知是他想起了誰,或是他希望誰想起了他?

後來經過校園裡這棵蒲葵,便有了一點悠遠的思想,植物的緘默總包含千言萬語,但又可以將世間無盡喧囂,收攏為深沉的靜謐。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真正的蒲葵扇,也沒有見到倚著欄杆,寥落相思的人。一陣風吹來,樹木林葉沙沙作響,夏天依舊像我兒時那樣蔚藍遼闊,我似乎明白已經走得太遠,寂寞像一襲秋風,佇思片刻,忽也開始懷念那些不知何時遺落何處的往事了。【2017/01/16 09:48:4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