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雞計畫(上)☉黃春明
閹雞松是一個瘦小,皮膚長期日曬的老農民。七十二歲了,老伴百日剛過,膝下有三個兒子,五個小孫子。不過兒子都到都市去發展,山腳下的竹圍農舍,只剩下一隻虎花的老狗,和特別為孫子養在雞圈的六隻閹雞。
閹雞這門行業,早在四、五十年前就不盛行了,閹雞松正好趕在這時候,才出師學會閹雞。雖然時機不對,閹雞的工作,還是拖了四、五年的時間,才逐漸沒落,然而就在這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帶著那一包,刀剪針線和茶油,戴上斗笠,騎著除了鈴子無聲,其他部位都響的腳踏車,吹著蘆葦的寸笛,嗶嗶叫客。因為這樣,連小孩子對他的印象都深刻,閹雞松這樣的別稱,也就遍及他所走過,不管有沒有請他閹雞的人,統統認識他。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叫作方青松就少有人知道了。
老伴過世後,家裡大廳旁的靈桌,每天奉飯拜拜的工作,應該都由家裡小輩分的人來奉侍,可是方家只留青松一人,他只好破俗,由他老丈夫來端飯了。他有時燒著香,看著老伴的靈像念念有詞地說:「免歹勢了,時代變這款,少年留在山腳,哪有法度飼某飼子?我來端也無要緊,現在你也知道,男女平等敢不是……」他自己說說禁不住也笑起來。
本來老伴做百日那一天,預定兒子媳婦和孫子都會回來,哪知道三個兒子都有要緊的事為由,他們分不了身回來;當哥哥的以為弟弟可以回去,弟弟以為哥哥可以回去,結果三個兒子都料錯。先生不能回去,媳婦也有媳婦的理由,不是孫子小就是感冒,聽起來都有理由。百日前一天晚上,最後一次的奉飯,閹雞松燒香對老伴說:「不能怪他們吧,時代變成這款。你啊,你最寵小孩了。以前我要打小孩,你就來搶竹子搶緊緊。有時我打了孩子,你就在旁邊哭。啊,孩子都是你寵壞的,你看,明天你做百日,他們都沒有辦法回來,舉幡繞靈櫃燒香,只剩下道士師公和我兩人。好在我們躲在山腳竹圍仔底,沒人看到。哎!時代就變成這款……」青松對老伴靈像苦笑了一下。
隔天清早,青松餵那六隻閹雞時就想到小孫子他們。兩年前的過年,全家吃完年夜飯,阿公集攏小孫子過來發紅包時,那個讀初中三年級的大孫子,他想了好久,才紅著臉鼓起勇氣問:「阿公,你的名字為什麼叫作閹雞松?」這是幾個小孩憋很久的問題。閹雞松經小孩這麼一問,他一邊笑笑,一邊想到小孩子,對這外號,多少感到不是什麼可敬的稱呼時,他想挽回一點尊嚴,於是就講了一個小故事。
他竟然扯到三國時代的神醫華佗。他說中國以前有一位神醫叫華佗,他除了看病,還發明很多藥草治病,和針灸麻醉,還有開刀手術。有一天他要外出多日,怕美麗的妻子被拐跑,就把妻子麻醉切割成四塊掛起來,等他回來,再把妻子拼湊回來。後來華佗的妻子很不高興,有一天偷偷把華佗有關醫學方面的著作,特別是圖文並茂的外科手術的文稿,統統燒了。等華佗回來看到時,搶救下來的文稿,只剩下閹雞的醫術。阿公的閹雞技術就是學華佗祖傳的。他說著看了看小孩臉露驚訝,心裡也高興起來。他還答應小孩要養幾隻閹雞讓他們看,讓他們吃。他特別強調,閹雞的雞腿比起飯勺,要大兩倍。可是,他沒看到小孫子他們特別興奮。
現在有六隻閹雞,每一隻都有十一、二斤重。一年半前,他找來八隻小公雞仔,本來要閹割給小孫子他們看的,後來約不齊就自個閹了;因多年沒做手生損失了兩隻,其他六隻都長得好好的,又大又好看,每隻的花色羽毛都長得油亮,尾垂的羽花特別漂亮。沒有孫女,不然可拔幾根做毽子。
同村子的松木,他是開計程的野機車,專門到羅東鎮上車站拉客,拉滿四個人就往台北跑;每人三百元。閹雞松跟松木談好,讓他把裝在竹籠子的三隻閹雞,放在車後後斗;後斗要留一道小口,不教雞隻悶死,這樣再加兩百元。事情談妥,上午十點先搭車跟松木去車站拉客,到了將近十一點才出發。他們到了台北車站,已經是十二點半了。等搭同一部車的乘客離開後,閹雞松說,他去打個電話給大兒子他們,看他們能不能來載他。司機怪他怎麼不用手機?他說,咱們腳粗手粗,手機那種精密幼秀的東西,不懂得碰它。有啊,我有一支啊,他們說是黑金鋼,現在放在家裡上土粉啊。松木用他的手機替閹雞松掛電話,電話一接通,閹雞松很高興說明來意,話沒講完,他愣了,愣著聽大媳婦啼叫著說:
「阿爸,你以前閹雞的時,為什麼忘了把你兒子也閹了。」抽噎一下,「福生在外口飼查某,已經兩天沒回來了,連母親做百日也看不到人影,你要教我們怎麼回去見人?……」
後半段的話,司機只看到青松咬唇愣在那裡,他伸手把手機拿過去,他也聽到對方,哭泣著講個沒完。他把手機拿給閹雞松,問要不要再聽?他把手機推開,尷尬地說:「夫妻倆吵架了。這樣好了,你計表,把我載到青年公園和平醫院那裡。到那裡,我就會找到第二兒子的家。」
到了那裡,左右兩棟五層樓的公寓,老得外觀都灰濛濛,所有的鐵窗鐵欄都鏽紅變黑了,難怪有兩條大字標,一條寫著,極力反對都更到底!另一條寫著,都更萬歲。閹雞松提著三隻閹雞,站在公寓前想,到底是在左棟還是右棟。他走過去靠公園那一棟,去按中間那一扇四樓的電鈴,結果按錯了,是另外一棟。原來去年來過一次,是從另一頭走進來的,左右剛好相反。這一次他按對了,他提著三隻三十五、六斤重的閹雞,爬到第三樓,累得以為到了四樓,去按門鈴,來應門的是一位老歐巴桑,問他找誰?他說找方奉祿。沒有這個人,你按錯了。閹雞松想,這邊不是,那就是另一邊了。他轉過去按門鈴,按了好幾次,沒人應門。剛才在樓下的對講機,明明跟二媳婦通過話了。難道這層不是四樓?他整個腦筋都亂了,到底要再上一層,或是下一層,一看到眼前經過的樓梯間是那麼零亂,提著雞籠子實在不方便。他又熱又累,嘴裡叨念著說:「老的啊!你做百日,我哪一天沒給你端飯拜拜,我都吃你的剩飯剩菜,你也行行好做個好心,保佑我,至少今天的事讓我順利。我快要暈倒了。」才念完。二媳婦梅芳,在上頭樓梯間,下了幾個階梯探頭叫:「阿爸,我們在四樓了。」她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下來。
「我想這裡就是四樓了。嗨,你們這裡的房子都長得一模一樣。」
「你提這麼重,剛才在樓下怎麼沒講?好讓我下來幫你提。」她看清楚是三隻雞說,「你帶雞來做什麼?哇!這麼重。」
「這三隻是閹雞啊。」他特別強調,「我頂一年告訴小孩說,阿公要養閹雞給他們看,給他們吃的。」到了四樓門口,「現在的小孩不識貨,閹雞好像閹雞又怎麼樣。」一到屋子裡面,原來十四坪的公寓,該有的家具都有了,當閹雞松和裝三隻雞的雞籠帶進來的時候,整個屋子就像塞爆。
「阿爸,你說這閹雞要給小孩看,你看,我們這裡要養在哪裡?」
「是這樣的,你們三兄弟,每家一隻啊。」
「我們大小四個人都在家時,連喘氣都不夠,哪有可能再養雞?」
「那要怎麼辦?」
「大哥家,還有添壽家,你又不是沒去過,他們那裡也一樣沒有地方養雞。」梅芳又想到不方便的理由說,「養雞吵到人,或者是臭味被鄰居聞到,這都會被罰啊。」
「那要怎麼辦?」有氣無力地。
「我看、我看你再帶回去養,只有這個辦法了。」
「那我不是瘋子一樣?三隻閹雞從羅東鄉下帶到台北,再從台北帶回鄉下,我又不是吃飽沒事幹。瘋了瘋了。」閹雞松像活過來,氣恨地說。
「那,那要怎麼辦?」梅芳的話,像即將熄滅的小火蕊。
他們一進門就投入三隻閹雞的小爭論,使梅芳不但沒問老人家有沒有吃過飯,連倒一杯茶水也沒有。兩個人的腦子,都給三隻閹雞塞滿了。
這個找不出答案的小爭論,教他們都沉寂了一下,梅芳像是轉移話題,她溫和地說:「老三添壽的事,阿爸你大概還不知道。」老人家轉頭看梅芳問,「添壽怎麼了?」
「添壽警察在找他,他已經一個多禮拜不回家了。」
「什麼?又吸毒了!」老人家說得連脖子都僵硬起來。「不是很久沒吸了嗎?這樣子,你小嬸秋菊他們怎麼辦?」
「很巧,我替她找到一份小生意做,已經做五天了,生意還不錯,一天還可以賺一千塊左右。」梅芳就把事情大概經過說給老人家聽。她說她們樓下一樓的陳老先生,原來在公園邊賣銅鑼燒紅豆餅,一個禮拜前跌倒,腿骨裂傷,家人不讓他再做生意,他們把賣銅鑼燒的鐵板鍋、火爐整個車櫃擺在屋簷下閒著。那一天,當秋菊來找她哭訴他們的遭遇,又苦於日後的生活時,梅芳的腦海馬上就浮現,樓下的那一部燒餅車。她直接就建議秋菊,如果樓下陳老先生的燒餅車,願意頂讓的話,就把它頂下來做點小生意。(上)
【2016-09-15 09:2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