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認真悲傷完,就可以快樂的老死 ──郭強生談《何不認真來悲傷》⊙專訪/翟翱
《何不認真來悲傷》像是一場來認識人生的邀約。12月的台北堆疊在永和的巷弄裡,巷中人抬頭是不成片的天空,與死了的仍鞭笞著天際的電線。這裡是為乍到台北之人設的迷宮,有的人摸索出路,有的人就這樣安靜地躲在迷宮裡。郭強生(1964-)為了照顧失智父親,搬回這台北邊緣。這天我們約在巷弄間即將搬遷的咖啡館。
訪問前我覺得有點尷尬,彷彿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關於郭強生家庭,種種令人側目之往事。後來郭強生跟我說,他其實很驚訝眾人這麼大的反應,「我本來覺得沒什麼,寫完之後大家的反應才讓我感覺自己的家庭很……」這時,郭強生的話因為一個難以抉擇的形容詞而打住。
究竟該怎樣形容散文裡的那個家庭?或許郭強生周身的人都很難找到一個適當的詞,以及適當的位置。
寫作不是療癒
書出版以後,不少友人或前輩私下關心郭強生,對他說:「沒想到你過得這麼辛苦。」面對這些反應,郭強生不覺得為難,還表示很多同學因為這本書重新跟他聯繫。但郭強生也坦言有更多無法寫出來的部分,「更幽微的地方或許就交給小說或戲劇吧。」對這本散文,郭強生的定位是:危難關頭的救命品。他表示寫這本書的過程像一場重感冒,每個回憶都是艱難的。但寫完之後呢?郭強生說,沒有昇華這種事,寫作不是療癒。
它只是一種認真的方式。
何以言認真?他解釋:「認真是意識到不會有好運,不會有機會轉好,只能專注在書寫的急切,因為唯有書寫能讓家庭免於結束在對立之中。」「不寫,過不去的下場就是崩潰。」亦即,「認真」是不能有所期待的書寫,只能盡力書寫,使它存在──抗拒死亡的句點。郭強生回憶這本散文的寫作過程:「處理的不是故事,而是在一個時空點──過去與現在糾結的困境,以及如何去衝撞。」除了書寫之外,郭強生坦言「什麼都不能做」。寫是當下唯一能做的事。對於悲傷,郭強生不認為那是一個全然負面的詞,「悲傷不是結論,而是人生的動力,驅使人變新。正是因為有愛──面對最沉重的愛,才會悲傷。」
有舊識在看完這本書之後,不無曖昧地對他說:「本來我以為你人生過得很順利。」郭強生說,那是努力裝出來的,他一路裝到大,順利裝為一個好學生、一個教授。儘管從小他就感知家裡有些不同。以前他說服自己「這樣裝下去就會好了」,但就在人生五十一歲的關頭,彷彿某個過往未曾拴緊的環節終於脫落,裝不下去了。
家庭只是一個舞台
在散文裡,郭強生對家庭多所質疑,家庭宛如一個狹小舞台,大家不過各自獲得了不得不的角色,他認真地說:「家庭是只要演得像家人的場合。」
那下戲之後呢──有下戲的一天嗎?郭強生以為,我們很少真正了解父母的婚姻,在成為父母之前,他們是戀人,而在成為戀人之前,他們有更多身分,這些身分在他們成為父母或妻子、丈夫之後其實並未消失。散文裡,郭強生寫道:「一位朋友說,他父親的性格改變了。我回答,你怎知以前你以為的性格是正常?」關於父母,我們只熟悉他們在父母這個角色裡的樣子,戲外,無他,或者我們選擇相信無他。
郭強生說:「要真正了解婚姻,得去看自己的父母刻意不讓子女看到的部分,但大多數人選擇相信電視劇或電影的幻術──以為婚姻是愛的誓約。我們對父母的婚姻或感情一無所知,往往只投以直覺式的憤怒或叫囂,到了人生某個階段,才意識到它對我們的影響。」這是過來人之語了,留給已然是子女,以及未來有可能成為父母的子女。
郭強生說他的父母在他的成長年代是很不一樣的組合,母親是職業婦女,父親是浪蕩的藝術家,然而兩人都是甚重自我價值之人,難免相遇而不合,摩擦以火花。然而除卻父母性格之外,郭強生體認到「問題」還要上溯到父母之前,父母都是外省人,周圍沒有枝節般聯繫的親屬網路,這對父母雙方造就了不同的價值形塑。
「母親認定婚姻是她唯一的家庭,父親則以為家只是一個形式,結婚只是為了打造家的樣子。」當強力聯繫二人、我們姑且稱之為愛的東西消逝後,郭強生說:「這樣的家庭走到一個點就自動消融,很有可能沒有直系也無旁系的親人存在了。」郭強生唯一的兄長,在他寫專欄期間因癌去世,留他與失智的老父。這時一個家庭變得很小,卻也空曠得近乎無限。
我這一代人的敗跡
在散文某處,郭強生說如果哪位候選人提出好的長照政策,就二話不說投給他。長照是這本散文裡難以閱讀的部分,因為我們希望與它保持距離,但郭強生──一如他過往的文學──書寫出真實的不堪。郭強生以為,他散文裡所寫的長照議題是這個巨大社會網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他做為50年代之人展露敗跡的時候到了。
郭強生對長照議題,頗多意見──希望它更好,卻也埋怨它不夠好的那種。他表示,現今長照體系與勞力市場掛勾,產生苦果。例如你為了申請外籍看護,推著老父老母去做巴氏量表,儘管你深愛他,諷刺的是你卻希望那一天他看起來很無用、失能,以通過量表;「我們需要一個官方結果讓自己心安,宣示自己的父母廢了,才能心安理得地找外人幫忙」。
「長輩失智,加上把失智者丟給外人照顧,於是成為一個你與原生家庭的分割線。」但郭強生說:「我只有一個家庭,所以無法分割,只能自己承受。」郭強生不諱言這是一種「絕境」,是這樣的絕境逼出了這樣一本絕境之作。「我只有一個家庭」這句話背後的意涵是:同志沒有第二個家庭。「這對我這一輩的同志來說,是很常見的問題,不像異性戀可以用『我有自己的家要顧』當藉口。」
訪談結束後,郭強生說他要去參加國小同學會。陰暗的巷弄折出後,是人來人往的捷運站,他在捷運站前點起了菸。回家或離家的人出沒,無家無鄉的人也將找個認真的地方前去。「一個人也可以快樂地老死。」這是郭強生這一天最勵志的一句話。【自由時報2015-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