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逝世20年特載之3】張愛玲懷想☉楊佳嫻

Posted By on 9 月 14, 2015 | 0 comments


【張愛玲逝世20年特載之3】張愛玲懷想☉楊佳嫻

一、初逢張愛玲

二十年前的月光——不知道是不是也像滴在朵雲箋上的濕暈。張愛玲逝世竟然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相較於千千萬萬張迷,我也許還算資淺。她去世那年我高三,只聽過名字,根本沒讀過作品。二十歲時,開始讀《紅樓夢》和《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勝過大花新版多多的舊版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封面美麗如老屋壁紙或旗袍料,就以這兩篇為書名),起步雖晚,未必不是好事。有人稱張為「現代曹雪芹」,但我當時並讀,不過是剛好。年歲漸長,無數次重讀,「兀自燃燒的句子」外,也似乎稍稍能摸著一點點生命崎嶇酸涼的邊,知道了振保遇到女人,老是估量著上算不上算,未必就是可惡。

第一次去上海,看見王佳芝意欲避難的「愚園路」,看見小洋梧桐黃葉子迎著太陽光想起〈留情〉結尾,心裡當然有點波瀾。也去過常德路公寓,樓下徘徊了一陣,樓房窗口看見一點點普通生活,想裡頭的人還開著無線電聽紹興戲嗎。後來讀到章緣寫〈當張愛玲的鄰居〉,有機會能與張愛玲住同一棟樓,那誘惑力確實強。今年去上海又路過,公寓一樓開了張愛玲主題咖啡館,沒進去,不知道裡頭是不是預備了多種甜爛之物。記得張愛玲和炎櫻去咖啡館,「每人一塊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熱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

當年讀著〈第一爐香〉如何逞人性險惡之極與意象流轉之能事,加上香港高等華人世界的文化混種奇觀,想到這是二十四歲作品,真足以讓任何同為創作者的讀者驚恐;這兩年卻覺得描繪太過,有些地方簡直炫技,像林黛玉寫詩,「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然而年輕人炫技,有何不可?內斂這種事情,中年以後再說吧。與張愛玲同在戰時上海的傅雷,以迅雨為筆名寫了長文章,讚美張愛玲小說突破了只問主題不問技巧的新文學弊病,卻也憂慮「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我完全同意;可是,倒也不必拿來要求如此年輕的作者,她若是夠好,自然會逐漸演化調整。現在讀者從〈浮花浪蕊〉、〈同學少年都不賤〉、《小團圓》,都可以看到從炫技露才到穿插藏閃的變化。

又比如〈多少恨〉這樣的故事,頭次讀簡直不能原諒,張愛玲想盡力接近通俗小說,沒想到情節真的這麼俗濫:街頭邂逅、愛上已婚男人、家人從中作梗、犧牲遠走。現在卻覺得,〈多少恨〉這題目老調卻精準,老媽子的作派,已婚男人的傷感,寫通俗的痛苦可是寫法並不通俗;愛人遠去,空留餘香,推窗把破香水瓶裡枯萎的花丟出去,「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彷彿有一只船在天涯叫著,淒清的一兩聲」,這樣的意境,正統新文學作家能做到的委實不多。

 二、燼餘之書

我非常喜歡〈燼餘錄〉。「燼餘」使我想起「劫灰」,都有倖存的意思。燃燒過了,歷劫歸來,剩下那麼一把粉末微溫猶存,捧在手裡,慢慢也冷了。

還沒去過香港之前,我對那裡的認識一半就從張愛玲文字來。按照張愛玲的自我揭露,這是上海人眼中的香港,這是寫給上海人看的香港——或許不能算是「真正的」香港。一九四○年代的上海人睥睨香港,而我這一代台灣人則看港劇港片、聽港星唱國語歌長大,對香港懷抱著不由分說的親切感和過度影視化的幻想——這就是那另外一半。這一半與那一半並不完全一樣,雖然都帶著殖民地印記,可是張愛玲的香港還有戰爭的火藥氣。

與張愛玲同領港戰震撼的香港文人怎麼寫?陶惠〈去年今日——香港攻略戰身歷記〉裡寫香港人在砲彈打穿的屋堂附近,仍然鬧鬧熱熱地打牌,躲空襲時,細軟鋪蓋爐子馬桶一概都能搬到防空洞裡,有機會吃就拚命塞進嘴裡,逃難後的感想則是「阿拉伯的一個古詩人說人類的天堂之一是躺在女人胸脯上,不,人類的唯一天堂是在死中得生之後躺在板床一角,一面餵臭蟲一面酣睡」。這篇略有苦中作樂感的長散文,同樣呈現出一幅死神跟前尋歡的香港市民圖,人人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張愛玲還更著眼在「自私」,守在傷兵醫院裡被傷兵的叫喚聲追獵著而心虛心慌,老著臉抱牛奶瓶到廚房去,一路抵擋他人渴望的眼神。我就記得張愛玲散文裡兩次提到誰誰死了她很高興:一次是〈燼餘錄〉裡的傷兵:「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裡去。」一次是〈詩與胡說〉:「聽見說顧明道死了,我非常高興,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的小說寫得不好。」

侶倫〈書與我〉特別提到書。在動亂時代裡,輕便才好逃難,書反成為人的贅瘤,「要希望人與物都共同度過一個血的年代,大概是渺茫的吧,那麼,我怎能給我的書以渺茫的祝福呢?」戰事結束後返回香港舊家,書室已毀,一箱書卻保留下來,「它冷靜地看見一個民族的囂揚,也看見他們的衰落!這彷彿是上帝對於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底眷顧所顯示的奇蹟!」〈燼餘錄〉也提到書,可是口吻是帶著悲哀的幽默:「這兒聚集了八十多個死裡逃生的年輕人,因為死裡逃生,更是充滿了生氣:有的吃,有的住,沒有外界的娛樂使他們分心;沒有教授(其實一般的教授們,沒有也罷),可是有許多書,諸子百家,《詩經》、《聖經》,莎士比亞——正是大學教育的最理想的環境。」然而,在「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之下,書只是壁飾。

倒是在《小團圓》裡,重寫港戰經驗,書本扮演重要地位。

那時節英國人都進集中營了,有個教授家裡還有熱水,有些學生去那裡洗澡,九莉也去,「這是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書架,抽出一本畢爾斯萊畫的《莎樂美》,竟把插圖全撕了下來,下決心要帶回上海去,保存一線西方文明。」英文教授書房裡大概可以囊括我們想像得到的經典,拿的卻是Aubrey Beardsley畫的《莎樂美》!這樣頹廢而前衛的「旁門左道」,是九莉心目中西方文明的象徵,可說是「獨具隻眼」了。

 三、微物之海

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叫《海風野火花》,「野火花」又叫影樹,即鳳凰木。那別致名稱我是從張愛玲小說裡學來的,范柳原向流蘇介紹過。是野火一般的花,抑或野性縱放如同瞬逝花火?台灣也常見,又總是和畢業離情擱在一起,不如〈傾城之戀〉來得爛漫:「黑夜裡,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知道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薰紅了。」可是,這正是一篇最反浪漫的小說,香港之旅的背後不過是女結婚員的飯碗追尋記。以香港為視域的幾篇,花木特別多,張牙舞爪地噴著香氣或熱氣,豐朱肥綠,有時候是地獄,有時候是情慾。

張愛玲最著名的幾個短篇,早在評論家手裡翻來覆去不知道解出多少層意思。夏宇說,「對於這世界上所有我愛的作家,我總自信有自己最好的辦法去了解他們,而他們並不知道,可能同意,可能不同意」,我也有「我的張愛玲」,一想起來全是色彩和官感,如同野火花,一系列的微物。她的小說全是微物的海洋,人物與讀者,同樣在物體系中得到安慰。

《半生緣》紅手套、〈多少恨〉檸檬黃圍巾和〈心經〉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桂花蒸阿小悲秋〉有玉綠兔子呢大衣,〈等〉也有淡綠充呢大衣,〈金鎖記〉長安的蘋果綠相親裝與《半生緣》曼璐留下黑手印的蘋果綠旗袍。〈留情〉米先生念茲在茲綠玻璃製小狗,咬起來發酸,〈紅玫瑰與白玫瑰〉振保擁抱著玫瑰,觸感她身上「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五四遺事〉密斯范襟上的金自來水筆,〈金鎖記〉長安與童世舫訂婚時的絲絨文具禮盒。〈第一爐香〉灣仔雛妓穿著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繫著大紅細褶綢裙,〈心經〉芬蘭著一條茶青褶綢裙,每一個褶子裡襯著石榴紅裡子。《小團圓》九林童年衣服,「金醬色緞子一字襟小背心,寶藍繭綢棉袍上遍灑粉橙色蝴蝶」,孩子穿得這樣老而豔。〈第一爐香〉薇龍上教會穿薑汁黃朵雲縐旗袍,〈琉璃瓦〉曲曲套著乳白冰紋皺單袍子。《半生緣》世鈞到父親小公館裡吃到的油膩炒麵,〈創世紀〉瀠珠帶回家一隻冷而甜的果醬蛋糕。〈談音樂〉裡說「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金鎖記〉童世舫猛然醒悟他懷念的古中國,「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而貞嫻的閨秀是抽鴉片的。

鍾愛的作家寫的一切,在我記憶裡並不是井然儲存的。它們是一片流動的風景,淡處如水彩暈開虛無滲入纖維,濃處又如油彩那樣一遍遍堆上去,高高凸出畫面;又像無數個線頭,長長短短聚集在一起,抽出來也許是一條飛氈,一隻風箏,一枚花砲,一截袖子,或王嬌蕊電燙得如鋼絲的頭髮,或世鈞替曼楨裹緊戒指的絨線。(系列完)【2015-09-10 09:02:5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