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逝世20年特載之2】當我們討論愛情☉郭強生

Posted By on 9 月 14, 2015 | 0 comments


【張愛玲逝世20年特載之2】當我們討論愛情☉郭強生

 電視上竟然在播《傾城之戀》。當年邵氏公司砸下巨資,改編了張愛玲同名短篇小說,由許鞍華導演,周潤發、繆騫人主演。那是邵氏極盛轉衰之前最後的幾部大製作,斥資在淺水灣搭出了一座半島酒店布景。記得當年開拍前報導得沸沸揚揚,由誰來飾演白流蘇與范柳原,自然也是影迷最關心的。然而,對張愛玲的書迷來說,把張的作品搬上銀幕,第一個反應恐怕總是「齒冷」。也無怪乎時隔快三十年,我才第一次看了這部改編。

三十年前的許鞍華算是第一次「下海」拍商業文藝片,她選擇用小火慢燉的手法,雖然還是把張愛玲小說中的對話一句句照搬,但仍看得出她企圖擺脫張氏魔咒,要把《傾城之戀》變成她許鞍華自己的作品——關於香港被日軍占領的那一段歷史。撇開當年一些配樂配音上的技術落伍問題不談,全片拍出一種懷舊的淡淡感傷,還頗有餘味。然而,對於張迷而言,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遊戲被大時代淡化,恐怕是不能饒恕之過。這部電影當年推出後並未如預期轟動,可想而知。如果真要說,許的這部作品有什麼大錯,那就是周潤發與繆騫人,兩位優秀的演員在片中毫無發揮,算是浪費了。

好吧,因為是邵氏的電影,俊男美女是必要的。但白流蘇與范柳原,從來就不是什麼氣質高雅、飽讀詩書之輩,以周與繆的演技,演出一個自私的男人與一個自私的女人,絕對有看頭。但他們在電影中一個宛如英國貴族,一個像是民國才女,真的談了一場戀愛,這才是這部電影與張愛玲原作小說的最大分歧。

看完了許鞍華版的《傾城之戀》,讓我陷入了某種憂傷。如果說,大家一直對於瓊瑤的愛情小說如何「荼毒」了年輕男女,以不食人間煙火的罪名大肆撻伐至今,張愛玲筆下的愛情又如何影響了某一代的文青呢?張愛玲的讀者自然不覺得自己與瓊瑤的讀者會有什麼共通處,但是愛情就是愛情,管你是工廠女工還是校園才女,被甩了的時候同樣難堪,越是在乎輸得就越慘。瓊瑤筆下的男女愛得可歌可泣,這叫不食人間煙火。沉浸於張愛玲反愛情的譏誚冷冽,雲端俯瞰紅塵情孽,難道不算是另一種不食人間煙火?

愛戀癡纏本就是俗事,除非不沾。想要追求脫俗,只有在紙上,不存在活生生的兩具肉身之軀間。我輩不讀瓊瑤者,並非年輕時對愛情不好奇,而是自以為可以談出一場與眾不同的戀愛,以為憑了智慧就可以洞徹情愛,殊不知,情愛與智慧本是背道而馳的兩樣東西。同樣的錯誤可以一犯再犯,對情人來說不是新鮮事。

才二十出頭的張愛玲便已寫活了凡夫俗女的小情小愛,看她小說中的女角,不管是白流蘇、葛薇龍、淳于敦鳳,還是丁阿小,只要守住一個男人,日子儘管千瘡百孔,湊和著總能過得下去。但那樣的人生離二十來歲的張愛玲還很遠,美名與自尊她都不缺,寫下了這些故事更像是當作自我警惕——可千萬別這麼傖俗地上演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我輩張迷大約都還是青春年少時,首次讀到她的作品,自是驚為天人。然後張愛玲就像大學社團裡的某個意見領袖一樣,帶領著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歇。每個人一開口都模仿了她的聲腔,都喜歡她那種華麗高調的派頭,我們以為她可以帶領我們闖世界。沒參加校園民主運動搖旗吶喊的,暗暗也以張愛玲為師,進行屬於我們的一場「以庸俗反當代」的精神革命,哪裡知道都是烏托邦,我們對現實人生其實一無所知。更不用說,彼時根本不知,遠在美國的她究竟過得什麼日子。

看完電影,又把小說取出來重讀,依然讀得入神,主要是因為太多的年輕回憶同時浮上心頭。那時我也還沒有戀愛的經驗,以為愛情就該是那樣步步為營,以為人世間真有棋逢對手的某人,能以張腔與我過招調情。

或許,我也只是想調情而已。那時的我有點自暴自棄,相信一輩子都將與愛情無緣,恐怕是我的宿命。

蘇偉貞在她的張愛玲研究《描紅》一書中,有一章節特別談到張愛玲對台灣同志書寫的影響,認為新一代將張腔發揚光大的,正是同志題材的書寫。她拿張的作品中不經意流露的同性情誼作為引證,找出類似的描寫也出現在後來的同志書寫中。我早年的小說被歸為張派我並不意外,但是蘇的論點卻點醒了一個我之前從未更深刻去思考的問題:除了文字的魅力與文青都在爭相模仿的風潮外,我在張的故事中是否還找到了另一種寄託?如果同志在懷春少年時都必須學會壓抑克制,張愛玲筆下那個反愛情的庸俗人世,是否曾讓我得到稍許安慰?(罷了,不過是一群自私自利的男女在算計著得失,從這場遊戲中缺席,也算不得人生太大的損失……)

張愛玲筆下的愛情多少都帶了些病態,這似乎也很符合那時我對愛情的想像投射。非常喜歡〈花凋〉,簡直覺得那是自己人生的寫照:不是沒有私慕之人,只是因為家庭,因為社會,更因為自己的不完美,只能被放棄:「碩大的自身和這個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那年頭台灣連國外的同志文學翻譯都少見,只能在張的〈花凋〉中撞見了那最接近的、對愛無望的描寫。女主角鄭川嫦花樣年華卻染了肺病,醫生章雲藩有情有義等了她幾年,最後仍與女護士余美增訂了婚。以川嫦瘦弱病體對照「胖得曲折緊張」的余美增,儘管後者平庸,但總還是個健康的女人。是啊,最後總是會輸給這樣的一個女人……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看不見的許多小孩的喧笑之聲,便像瓷盆裡種的蘭花的種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裡靜靜的充滿了希望」……當年第一次讀到這幾句,竟讓我淚流滿面。獨自暗傷之後轉身,面對世界時只消將張派對世人愚情癡愛的刻薄發揮得淋漓盡致,便可躲過周遭對我感情世界的進一步盤查。某種程度來說,張腔提供了當年仍是處男的我,一種掩護的庇蔭吧?

我這是把真戲假作,直到三十五歲以後再也作假不下去。而張愛玲卻是把假戲真作了,一步步走向了沒有光的世界。

無須再八卦張愛玲胡蘭成之間的故事,我們可以確知的是,張愛玲之後的小說總呈現力有未逮的窘境。因為她的生命到底還是避不過,沾上了他人的氣味。之後她彷彿嗅覺一下子被攪亂失靈了,再也無法理直氣壯,只能繼續慌張地撇清閃躲。下嫁過氣老邁的美國劇作家賴雅,卻能讓此翁宛如隱形人般任何人不得見。這老傢伙最後是怎麼死的?從沒在任何文章裡提過這老傢伙,她到底是愛,還是不愛?每當我想像著張愛玲拖著一個中風老人,隨著她駐校作家工作的不穩定而四處搬遷時,總感到有種說不出的悽慘。

《描紅》書中將同志書寫與張腔做了連結,但所舉的例子,多是我們這些晚輩作家們非常早期的作品。張腔彷彿是年少自我認同過程中的一個藏匿階段,三十五歲後的我便開始急著努力掙脫跨出去。至少現在的我會覺得,小說〈傾城之戀〉中的那一段話:「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實在大有問題。精神戀愛?那是被當作備胎的人,自我感覺良好的說法。沒有愛戀是不需肉體之愛的。最起碼,那也是人想去談戀愛的動力來源之一。

三十年後重讀〈傾城之戀〉,發覺這個故事的本質應該是一場鬧劇。「夠不上稱作美男子」的范柳原,碰上了「特長是低頭」的白流蘇,見過世面的男方豈會不知女方的算盤?心癢難耐卻只願意提供金屋藏嬌。走投無路的女方把勝算加減乘除,結果白費心機一場,還是只能乖乖被包養。然後是一場轟炸,兩個各謀其利的人也就安分地成了家。婚後的范柳原「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還是有些悵惘」的白流蘇,最後仍然「笑吟吟的站起身,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這個結尾收得好,可總像是張愛玲突然大夢初醒,發現自己太入戲了,前面的情愛周旋差一點真要成了地老天荒,所以最後才用全知說書人式的觀點踩了煞車,為這兩人的成家下了評語,才拉回了這本是一場鬧劇的故事。

悲劇與鬧劇只不過是一線之隔,張愛玲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但到底沒捨得讓范柳原與白流蘇真正露出饞相,這讓〈傾城之戀〉始終還存有那麼些才子佳人的浪漫,繼續誘惑著那些自視不凡的男女。

在我看來,〈傾城之戀〉並不算張愛玲的上乘之作,但范柳原與白流蘇不知怎麼,竟成為張氏男女的代名詞。說張愛玲是鴛鴦蝴蝶派的繼承者,其實是沒有錯的。人世間兩人最終結合了,就算不是幸福美滿,生活裡充滿著瑣碎細節,也是鬧劇成分居多。真正的愛情,其實永遠都是悲劇,那就像是,一個人被鎖進了孤獨的自我對話中,就算得到對方的回應,那也頂多像是傳來一句自己的回聲,你還是不會知道答案,對方究竟能愛多少?愛多久?……

寫庸俗男女汲汲算計得失,相較是容易的。真正關於愛情這場悲劇的,恐怕是〈金鎖記〉,一群沒有愛的人,全在那屋子裡瘋了。【2015-09-09 09:18:2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