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旅行 ☉王浩威
1
端午節的連續假期,久久以前就計畫回到東海岸走一趟。
我們在花蓮借了朋友的車,沿著11號公路美麗的海岸往台東走。這輛車的冷媒剛好瀕臨陣亡,幾乎沒有冷卻的效果。第一天的行程還好,還有一點點前一年殘餘的冷氣,加上天空忽然的一塊厚甸雲層,偶爾陽光、偶爾微雨、偶爾滂沱的天氣,也讓我們快快樂樂地到達了原訂的都蘭民宿,一間堅持綠色環保而不用空調的民宿。
今年的天氣特別不尋常,暴暑提早襲擊了台灣這塊島嶼,六月初的氣溫彷如盛夏,才端午就已經攝氏三十五度了。
第二天的陽光,實在太漂亮了,幾乎睜不開眼睛。以前到花東來,最期盼的就是這種陽光。只是,當氣溫飆高而汽車沒有空調時,所有美好的效果都融化了。因為陽光的緣故,照片隨便拍都美麗極了。然而,熱得快中暑的現場感,再怎麼樣努力,也都拍不出來。
這樣的狼狽,只好鑽進一家優雅的咖啡店。兩位原本十分親切的男主人,面對著如潮水一般的觀光客,今天也都講不出太多的問候話語了。
我們窩在空調充足的空間裡,唯一的娛樂就是將拍來的照片貼上臉書和微信。沒一會兒,不論是台灣還是大陸的朋友,開始湧入許多的讚,還有很多羨慕的留言:「好棒喔,我們上次去花蓮都沒有這麼美麗!」「台灣真是個美麗的寶島啊,下次一定來自由行。」
不管我們多麼淒慘,當大家都認為這一段旅程是美麗而浪漫的時候,似乎也很難開口跟大家反駁了。
2
旅行原本就是充滿許多想像和虛構的過程。尤其在網路時代,旅行更容易迅速引來眾多想像力的投射。
98或99年,不記得了,同樣是夏天,剛好一群人要到希臘自助旅行。那一年台灣的網站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許多創投資金都積極地支持各種入口網站。我記得是一個隸屬於宏碁集團的小公司(現在已經收掉了),贊助部分旅費,希望我能夠隨著旅行的進展,每天臨場報導。
然而,那次旅行也是一場災難。
從一開始,那個時代的頻寬還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沒效率,居然沒辦法承受越洋的需求,傳一張照片幾乎要花上半個小時。
緊接著我們發覺愛琴海每一個小島的每一間網咖,電腦都沒有下載中文的軟體,而鍵盤上的文字也沒有基本的英文字母,更別說任何中文輸入符號了。我們像瞎子一樣,在黑暗的數位之海中摸索前進,每個晚上總是要花了三四個小時才傳出一篇稿子。
更慘的是,那一年的地中海沿岸,熱得不可思議。許多小島樹林全乾枯,往往自動起火釀成火災。
我們的旅程開始沒多久就到了羅德島,在島上租了兩天吉普車開始環島。沒想到第一天,另外一輛車駕車的朋友就中暑了,暈沉沉地讓整台車跑到了橄欖樹林裡,底盤還斷成兩節。雖然沒有人嚴重傷害,還是擔心有些沒注意到的受傷。
救護車駛得特快,將受傷的夥伴載到醫院急診。其中有一位被懷疑腦震盪而需要住院觀察,他也就在這島唯一的醫院住下來了。第二天,醫生說沒有問題了,但這個夥伴卻不能出院,因為整個醫院還在罷工,沒有人能夠辦理出院手續。
就這樣,我們連續好幾天在羅德島海灘發呆曬太陽,也將希臘網路咖啡店的遊戲規則搞清楚了。只是地球另外一端的台灣讀者,除了看到照片中的藍天白雲,和沙灘上悠悠哉哉的裸男裸女,大概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我躺在沙灘的涼椅上想著,出發前十分羨慕的那些死黨,大概以為我們在羅德島找到了超級天堂,從此就賴著不走了。
3
旅行變成一種幻覺,其實是早在網路以前就存在的事。
當馬可波羅兄弟兩人,西元1266年到達元朝大都,在朝見到元世祖忽必烈時,他們所描述的旅程,忽必烈所沒看過的歐洲和中亞,恐怕都是選擇性的呈現吧。同樣的,當廿九年後他們一家人回到歐洲,向牢友、親友或官員所吹噓的旅程,也都充滿了誤解、限制和隨興吧。
《馬可波羅遊記》的真偽,一直到現在七、八百年了,各路學者還是不斷的爭議和辯論。然而關於旅遊的敘述,原本就從來沒有真實的可能。即便到了今天,有更多的影像來輔助,旅人永遠只是將他想要別人看到的和聽到的加以呈現出來而已。或者說,旅行中的人,只是將自己的心情投射出來,投射到他面前的大山和大海,讓天地都成為了他的世界。在這一刻,旅人彷彿就是創世紀的上帝。而,一個人成為了造物主,原本就是深藏在每一個人潛意識深處的自戀情結,希望有一天能夠再回到出生那一刻。
人在誕生那一刻,還不知道有外面這個世界的存在以前,都曾經有過這樣的錯覺,以為自己就是世界,世界就是自己。面對一個嬰兒,大人們只是驚慌的覺得不知自己的照顧是否正確;然而,不知道外面有另外一個世界的嬰兒,卻真實地享受著這種心想事成、無所不有的全能能力。
就這樣,這種無所不能的慾望一直驅使著我們,影響著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個舉動和每一種活動,包括旅行的行徑也不例外。
4
多年以前,在台大醫院的門診,我遇到一位印象深刻的個案。
七十多歲的一位精力旺盛的老先生,擔心自己可能會憂鬱症而提前來掛號。
他原本是一位工作狂,一個中小企業的老闆,六十歲那一年就逼自己無論如何都要退休。
他也果真做到了。
他說,家裡有一面牆,專門陳列旅行各國的戰利品。他不是買什麼大型收藏品,他只是買一隻小小國旗,還有一兩件有當地字樣或圖樣的紀念品。從六十歲退休的那一年,他開始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去收集。有些國家,拿台灣的護照是進不去的,他因此去辦了某國的護照。有些國家根本找不到小國旗,他一回來就到西門町找專店幫他做一個。至於有些國家根本是鳥不生蛋,從來沒有觀光客也就沒有什麼紀念品的,他就撿一塊石頭權充是這國的紀念品。
有好幾次,他要去的國家只是小小的島嶼。航空公司的飛機只能航行到附近另一國家的大島,再下一步根本查不到足夠的資料。他還是很勇敢的去了。他先飛到那一個大島,在大島上詢問如何去到他要去的那一個小小島嶼。有好幾次,他都是包直升機過去,撿一塊石頭,立刻又飛回去。
我對他說:「你還真勇敢,這樣的地方你也敢去。」這位前輩笑著說:「當年創業,還不是就這樣一個人闖進當時還在戰爭的北越,闖進還是赤棉時代的柬埔寨。」
他還說,剛剛開創公司的時候,找不到任何訂單,幾乎就要破產了。他買了一張單程的機票回到了阿拉伯地區的某個城市,在每一幢辦公大樓的每一間辦公室直接敲門,用破碎的英文推銷自己的產品。他沒有去過這一個城市,他也不認識這城市的任何人,他更不知道是否能拿到任何一筆訂單,不曉得有沒有辦法賺到錢買回程的機票。
就像所有偉大的旅行家一樣,我相信他的故事有許多誇大,但也有幾分的真實。
我問他:為什麼會擔心自己將會得憂鬱症?
他說,就剩下一個國家還沒去。他一直拖著。因為他擔心去了以後,地球上的所有國家都收集光了,不曉得自己還可以找到什麼樣子的人生目標?
5
透過旅行來占領世界,原本就是人們很平常的潛意識表現。
在任何時代,任何一個國家經濟一旦開始興盛,她的國民就開始四處去透過旅行來征服全世界。
這些年來,中國的經濟富裕了,世界各地湧現的中國遊客,成為國際媒體上容易嘲笑的對象。更早二十年前,還是「日本第一」的時代,日本遊客到哪裡就要拚命拍照片的旅遊習慣,同樣經常出現在西方的嘲諷漫畫裡。同樣的情形,其實也曾經出現在西方這些所謂的文明國家裡。
工業革命讓英國發達了,19世紀以後旅行就開始成為英國國民的嗜好。
第一個想到用火車來辦旅行團的托馬斯.庫克(Thomas Cook),就是當代旅行團的發明者。直到現在,我們坐飛機到達另一國家出關時,都還可以看到以他的名字作為公司的匯兌窗口。
那時候的英國人喜歡到當時還未開發的瑞士旅行,消費既便宜,又有英國沒有的雄峻高山和雪場。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年以福爾摩斯為主角的小說太受歡迎了,作者柯南.道爾不堪其擾,對這一切感到厭煩時,他決定讓這個故事落幕,於是安排福爾摩斯在與邪惡博士莫里亞蒂決鬥後,是落入萊辛巴赫瀑布。
萊辛巴赫瀑布就在離瑞士的因特拉根不遠的小城邁林根(Meiringen)。
96年冬天我一個人到瑞士旅行,因為要到少女峰而在因特拉根停留。沒想到那一天風雪挺大的,登山火車上除了一團吱吱喳喳吵個不停的韓國女孩,就只有我一個人搭乘。峰頂雪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到,我點了兩杯烈酒,驅驅寒,就下山回到小城的旅館。
然而冬天的旅館太無聊了,我依循寂寞行星的建議,搭火車到附近邁林根,專程去看結成冰條的萊辛巴赫瀑布。離開小鎮的火車站以後,風雪中的道路上就只有我一個人。更可恨的是,那瀑布看起來一點也不驚險,讓我從小心目中就存在的偉大形象,狠狠地打了折扣。
或許只有不曾看過高山的英國人,才會將故事的高潮放在這麼樣小小的一個瀑布上;又或許柯南˙道爾在當時已經暗暗計畫好日後的市場炒作,挑一個高度不高的瀑布,才能解釋福爾摩斯為什麼可以死後再生。
回到鎮上,在火車還沒來的空檔,在咖啡店裡點杯咖啡,吃吃據說是這裡發明的meringue,中文譯為蛋白糖霜脆餅或馬林糖的一種甜品。在台灣,不知道為什麼,一般都還會在這個明明是源自瑞士的甜品上加上「法式」兩個字。
鎮上還有一個柯南道爾博物館,是當年的英國國教教堂不再有基本數量的信徒,所以拿來修改而成的。然而,可以想見當年英國遊客是如何的擠爆了這個小鎮,居然還設了一個他們專用的教堂。
以前英國人占領了世界,現在中國人來了。
偉大的中國人,除了中國餐廳以外,是不是也應該建一間道教或佛教的廟宇?
6
我其實是沒有資格嘲笑別人的。當年,我就曾經這樣出發,宣稱要去環遊世界。
我買了一張環球機票(round the world ticket),也果真八十二天後回來了。
就像從小看的小說《環遊世界八十天》,法國作家朱爾·凡爾納(Jules Verne)1873年出版的經典冒險小說,我們那個時代每一個少年都會看的故事。
我當然不是英國紳士福克,這位工業革命時代的唐吉柯德,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士紳,可以在俱樂部以兩萬英鎊與人打賭80天能夠環遊世界一周的傢伙。我也不是他的僕人路路,那個屬於成龍才能扮演的角色。當時,我只是一個將要邁入中年的失業傢伙,在轉換職業跑道的過渡階段,偷偷去完成從小就懷抱的一個夢想。
關於這一個環遊世界的故事,我自己已經講了上百遍,幾乎都要變成孟瓊仁男爵了。
孟瓊仁(Munchausen)這個傢伙是18世紀德國的男爵,他在參加了土耳其與俄羅斯的戰爭之後,回到家鄉,一輩子不斷地述說著自己的故事,而且每次都有新的情節繼續發展。許多小說家用他作為原型,寫出不同的虛構故事;精神醫學也借用他的名字,將那些永遠真真假假的述說者,稱呼為孟瓊仁症候群。
我只是這一刻的地球上,許多來來去去的遊客之一。我總是去旅行,總是要去看沒看過的事物真相,然後再讓自己困住在自己的文字和影像所虛構出來的世界中。
我出發了嗎?
或許應該說,我在自己的臉書和微信中,宣稱自己是出發了。【2015-07-19 08:05:0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