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條⊙劉梓潔
我與幾位熟知彼此強項、弱點與死穴的好友們之間，有個作品義診團。與被前輩評論家「摸頭」或「提點」不同，我們位置平行，資歷相當，交給對方看的時候，期待著好話，也期待著毒評。評論的人亦不帶褒貶，不分喜惡，讚美都是真的覺得你好，批評則是希望你更好。
最近，導演好友讀完我剛寫的劇本，說好看，又補一句：「你現在是老油條了。」
他解釋，這不是負面的，而是指俐落精準、技術圓熟、游刃有餘、要什麼給什麼、不囉嗦不浪費。（我知道他還沒講完，果然。）但是，就少了那麼一點搜索枯腸的艱辛、掏心掏肺的赤誠，或者，剔骨剮肉的傻勁。這些東西多了，也許就變成「青澀」，但少了，也就可能錯失偶一閃現的靈光，或是少了一點「真心」。
我回他：老油條，同意啦。但這三個字可以改成爐火純青嗎？他再補一刀：果然是老油條！我只能再回幾個噘嘴加哭臉的表情了。
我懂，我當然懂。
只是，在十多年前，剛開始稍稍認真寫作時，我從不認為自己會成為一根老油條。因為我懶，寫寫停停，仰賴直覺，不想磨練技術，簡單說，想當藝術家，不想當工匠。
那時我剛得第一個文學獎時，就與另一位小說家朋友聊到本質與本能的差異。
這朋友當時也很年輕、但對文壇新星觀察全面且深刻，他說，只要看小說的第一句，就能判斷這人是「本質」型、或是「本能」型的作者。
我好奇問：那我呢？
我那篇剛得獎的小說第一句是：「他嫌她乾的那個早上開始，她就感覺自己要失明了。」他如一個鐵口直斷的算命師，說：「是本質型的。」怎麼判斷呢？本質型作者身上，彷彿有一個故事開口，自己裝上水龍頭就能讓文字汩汩湧出，但本能型作者則是擁有一身說故事本領，聰明世故，肯磨肯練。就寫作壽命而言，前者可能靈光一現就隕落，後者則永遠更上一層樓。
當時電影《無間道》正紅，我們直接用梁朝偉和劉德華來比喻。梁朝偉是本質型的演員，站在那兒就渾身是戲，迷死人不償命，劉德華則努力再努力，在類型上不斷嘗試突破，不讓自己當一個演技平庸的帥哥。十多年後，梁朝偉沒隕落，魅力依舊，全身遮得指剩下眼睛，大家還能認出就是梁朝偉。而劉德華可以如《桃姊》裡謙遜世故、也可以像《盲探》裡突梯爆笑。
好友的「老油條」三字讓我回想起寫作最初的所在，不禁唏噓。大概是，憑直覺橫衝直了幾年，開始學會收煞力道，害怕用力過猛成了暴露狂，也怕老挖掘自己有時盡，不再「真心切一斤來賣」，漸漸成為施工精良、技術保證的工匠。
何者好？我不確定。確定的是，我會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不再走磕絆彆扭的路，但不是就此一路圓滑平穩。若想要在路上多設幾個障礙物，就多聽點老友的直諫之言吧。
【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2015年0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