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吉光片羽⊙ 鍾文音

Posted By on 6 月 18, 2015 | 0 comments


柏林吉光片羽⊙ 鍾文音

日安柏林,駐村萬湖湖邊,像是對於我這樣一個寫作近二十年作家的犒賞,除了思緒流動,腳程驛動,心境卻是放下的,眼前是走動的同業;翻譯者與寫作人,我明白自己的作品雖然還沒有問世德文,但至少這身分是被認可的,是有舞台的。這文學寫作的路雖窄,穿過後卻可能柳暗花明。在這棟樓我看見與我同身分的寫作人無不守護著自己小小宇宙的繆思之神。每當在萬湖湖邊散步時,心想著這樣的湖邊安逸生活,是一種難得的人生時光,之於我的寫作是一個桂冠的榮耀,作家在萬湖,回到了寫作的初心,至少我是這樣的。

我在柏林「聽見那島」,海洋是我的血液,孤島是作家夜晚筆墨定錨之處。聽見那島也是這回文化部與柏林文學學會共同合作的計畫案,由台灣文創發展基金會執行。萊比錫書展與柏林作家之夜,德國人都「聽見那島」的聲音了。

柏林時間

柏林時間比島嶼慢,柏林時間被我分成日與夜。白日是柏林城市的漫遊生活,晚上是萬湖桌邊的寫作筆記。泰半一個人,有時又和其他作家共遊,最好的駐村生活大概就是這樣了,既有孤獨寫作創意的萌發,又能和其他作家共聚一堂。人生難得的脫軌,合法的怠惰,是作家必要的晃蕩。在晃蕩裡,讓想像奔馳。

每日都要聽到好幾次的去死,去死。這是再見,再見。

語言的誤謬與誤解,非常有意思的音調。

當德國人朗讀我的作品時,德語發音使得我的作品聽起來像是他者,非常陌生化,但又明知是自己寫的。這又是雙重生活的奇異感。我是陌生人,也是食字獸,這裡的作家都是食字獸,食字獸的夜晚,我和他們相濡以沫。雖然明日過後,又相忘江湖。

緊鄰的一惡一善

手機被扒,是臨時起意,還是觀察我良久?巴黎那次也是,皮包裡的錢與信用卡全被扒。常自嘲差點淪為妓女,因為失去一切僅剩身體。這回柏林手機被偷,完全是因為專注看電腦,手機擺在桌上,兩個長得有點中東臉孔的人靠近我桌邊,我也沒注意,一回神手機就不見了。隔壁的德國男人見狀,了解我的慌張後,用英文要我別緊張,他的手機可以借我打緊急電話。我說我得打回台灣電信公司,限制手機外撥,不然被偷的手機隨便打出去可都是國際電話計費。他說沒關係,拿去打吧。我又確認了一次,是台灣喔,國際電話。他說打吧,你的事要緊。哇,他的女友見男友的大方臉都綠了。

一善一惡,緊鄰在這個柏林生活的咖啡館寫作片刻。

認真生活

生活是從際遇演變成故事,累積時間,深化之後轉成書寫,認真生活與深思熟慮是寫作的兩大介面,通過認真生活以認識筆下的世界,深思熟慮後的文字才有力量能感染他者。這是作家日夜在進行的勞役之事,有意思的是最難的卻還不只這兩項事情,最難的還有得將自己一一解剖,還得如豬肉滾進機器般地將自己碎片化後再重組。解剖自己是最難的,每個私小說的寫作都是自我的神話再現,很多人絕不處理自己,而我以為當代小說的魅力不只是精英式的知識迷宮所造就的小說花園,還有一塊是常形成惡名昭彰的「私」寫作,但我自己仍著迷於這樣的書寫,那種難度只有解剖切開過自己的寫者可以明白其力道。

寫作是思緒與感情流動的過程,寫作是挖掘內心隧道的怪手。寫作是自己,也是連通他者的神話。

哈克夏市集

哈克夏市集,攤位和上週一樣,賣的人也幾乎一樣,看得出是固定擺攤的小文創人,手工袋,皮袋衣物等。德國人吃素成為一種知識份子的良知似宣言,但他們熱愛皮飾品,不過說來還是極為環保,因為他們都用很久,可能一用就是一二十年,也唯有皮飾品可以越用越美,越用越有歲痕。且表面確實無法表達一切,使用棉花製品,難道會比使用牛皮慈悲?植物栽種與收成的過程,昆蟲的死亡無以計數。生命無大小。昔為蟻后,今為國王,生命流轉,等待成形。

市集攤販賣著一種皮袋,乍看倒有種視覺的恐怖感,一種馬皮毛袋子,馬皮的毛還在,整個面料都是馬毛,棕色或者黑白交間,摸起來有點驚悚感。

地鐵照相簿

一個彷如從舊東德走來的老婦,臉上優雅而苦楚,坐在我的鄰座,穿得蠻有型的,但看得出精神有問題,一直拿出鏡子和梳子,望著自己,梳理髮絲。她來回幾趟,買了咖啡和香蕉,喝完咖啡,又跑去買香蕉,忘了手上已有一根。雙手握著香蕉的老婦,視覺充滿衝突。

對面的中國速食餐館快炒的鍋鏟聲讓我聞到家鄉味。聲音與嗅覺同時併發在瞬間的感官裡。

萬湖邊的雕像是誰?

距離柏林文學研討會數百公尺遠之處,矗立著一個由Friedrich Drake創作的大理石像。這雕像一位繆思、一位女神,但也說是別的。但我寧可把她當成繆思,對我,她毫無疑問是一位繆思,引萬湖之水,灌溉寫作的花園。我仔細地看著雕像,發現她的右手的所有手指都剝落(可能被截斷)了,這像是作家的手,為了燃燒智慧而辛苦勞役的手。我問其他作家,他們卻說她應該是評論者,作家希望評論者別只是批評作家了,所以把評論者的手都截斷了。我聽了哈哈大笑,覺得這真是妙喻,但作家比較沉默,通常是評論者把作家的手給截斷了吧,殘酷的評論者遺忘了作家寫作的勞心勞力,常一句話就射傷了寫作者。

作家之夜

晚上九點原本預計要睡覺了,打開電腦看見傳給白俄羅斯作家維多的照片,覺得應該也要傳給愛爾蘭籍的紐約作家傑洛,但不知他的伊媚兒,於是上樓走到他的房間,正準備將問他信箱的紙條從房門扔進去時,卻見他的門竟開著。那總不能從門縫丟紙條吧,明明就已經見到他的人了。(上)【2015年06月18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