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病記⊙章詒和

Posted By on 6 月 17, 2015 | 0 comments


問病記⊙章詒和

今年春節過去很久了,親戚、朋友、同事、學生,該見的都見了,見不到的也都收到了郵件、短信或電話,唯獨缺了浩子(陳浩,台灣資深傳媒人)來自台北的音訊。怪了,自認識以來,每逢春節,我們都相互祝福。今年咋啦?是太忙?還是搞忘?似乎都不大像。人老了,遇事總不往好處想,心裡犯嘀咕,覺得他情況一定不大妙。二月底我發去郵件,口氣嚴厲,逼問他到底怎麼了?

三月三日,收到回信。如下:

小愚姐,過年好,拜個晚年!

我一直沒敢跟您說,甲午到乙未,一直不好。先是親哥哥去世,然後兩位好友王宣一、韓良露先後走了,都不到六十歲。我自己肝硬化,必須換肝。還好兩個女兒都願意捐肝給老爸。大概三月中下旬動手術,高雄長庚醫院有世界最強的換肝手術團隊。

你不要擔心!也不要來,等手術恢復後,我赴京看你!

你要好好的,浩子。

人生什麼時候都是「一瀉千里」,先頭是奮鬥,成功,擁有,忽然就是傷痛,殘敗,末路。我邊讀邊落淚,隨即給旅日學者李長聲去信,轉述浩子的近況。我說:「他一再叮囑我不要去探視,我一定要去!否則一輩子不安心,已經哭了好幾場。我不能想像他躺在床上的樣子,更怕意外。即使肝移植成功,也要終身服藥以克服排異現象。長聲,我明天就去辦理入台(灣)簽注。」

三月四日,趕到北京朝陽區出入境管理處。從上午耽擱到下午,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總算把「簽注」拿下,餓著肚子回家。

然後就是掃描身分證,複印戶口本,複印退休證,拍攝合乎規格的照片,去銀行凍結五萬元個人存款並取得有銀行蓋章的「凍結」證明,下載赴台申請表格且仔細填寫等等,待材料齊備,便趕快跑到攜程旅行社辦理入台證。年輕的小姐收下我遞交的材料,微笑著說:「阿姨,二十七天之後來取。」

「什麼?二十七天!」

「對,也就是4月20號。」

我急了:「我不是去旅遊,是看一個危重病人。」

對方不答,保持著微笑。

「多交一些錢,辦個『加急』行嗎?」

「不行。」小姐依然微笑著。

行走在歸途,心想:難怪各界明星、各檔富翁都要移民國外,哪怕是香港澳門也行,圖的就是一張可以拔腿就走的護照。如今都說台灣不如大陸,香港不比從前。大陸經濟空前發展,文化蓬勃向上,教育普及興旺,醫療有所保障,前方還有「夢」在召喚。是的,別國萬萬不及我們,但人家能「拔腿就走」。

既然「入台證」四月二十日可得,我立馬買了四月二十一日赴台機票。回到家中,打開電腦就看到李長聲的覆信,寫道:「大姐,我陪你去!還有同行者四人,都是浩子在日本的朋友。」大為感動!人心總還是可以撫慰的,世事本當如此,才合乎倫常。

因我領證的時間拖得太長,東京友人先去了。在漫長的等候中,接到作家、出版人傅月庵先生來函,說:「浩子已經轉到高雄的長庚醫院,術前尚需一段時間的準備和調養。」信看完,人就傻了。這就是說──我下了飛機,要換火車(現在叫高鐵);下了火車,要換汽車;下了汽車再步行。況且那段時間,因頸椎病復發而終日眩暈。特別是清晨一起、晚上一臥,沒有十幾分鐘的掙扎,簡直就不行。心情沮喪的我對李長聲說:「真的很悲哀,覺得自己也快不行了,想哭。」

總算熬到四月二十一日。航班是八點半起飛,我不到五點就爬起來收拾,其實東西早就收拾停當。除了一件精心選購的「鹿王牌」藍紫色羊絨背心,其他都不重要。

六點出發,之後安檢,出境,之後入關,安檢。接機的人有傅月庵和時報出版人李采洪女士。一路上,換乘各種交通工具;一路上,想像著陳浩可怕的病情。下午三點半整,三人來到了他的病房。

門開了,坐在沙發上的浩子起身。我一頭撲過去,大叫「浩子,浩子!」

待我睜大眼睛,打量他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人家滿面春風,頭髮黑黑亮亮的,皮膚白白凈凈的,嘴唇紅紅潤潤的,說話底氣足足的,身上一件新嶄嶄藍白條紋的海魂衫,足蹬一雙法國進口草綠色拖鞋。這是病人陳浩嗎?這是馬上就去要換肝了嗎?不!他應該躺在病床,插滿管子,穿一身皺巴巴的病號服。反差太大,太大,實在接受不了。

我瞪著他,後退兩步,正色道:「你是這樣好!我何必跑來看你?」

浩子大笑,很開心,還很得意!好像我中了他的什麼計謀。原來,他昨天還躺在床上,插著管子,穿著病號服。為了接待「小愚姐」,特意調換病房,拔掉管子,脫去病號服,穿上新衣裳。一番話,讓我激動無語。

我們逗留僅半個小時。告辭前,我非要他穿上羊絨背心,還說那顏色很性感,很適合他。他非但送出大門,還要繞道長庚醫院服務區,理由是必須請我們吃點東西。

流雲遮天,林蔭蓋地,櫥窗裡琳瑯滿目,夕陽的光芒咄咄逼人,便道上人來人往,時不時有輕柔的樂曲飄來,一派世俗景象。在飲料店,我要了一大杯蜂蜜檸檬水。然後,雙手捧著蜂蜜水踏上返程。一路上心情大好,頭也不暈了,還喋喋不休地講起老故事。傅月庵把我輕鬆無比的狀態,用微信轉告李長聲。人家馬上有了一句話的回覆:「大姐的文字,原來是虛構。」

晚上八點半,我拖著行李箱來到台北的賓館,辦好入住手續,人頓覺疲憊。進了房間倒頭就睡。半夜醒來再脫衣,洗臉,刷牙,洗澡洗頭髮。

第三天飛回北京。

不敢和陳浩聯絡,時時提心吊膽,唯恐生出變數。五月十二號,他做了手術,一切順利。後來得知,陳浩一度鬧著要放棄,為的是怕捐肝的二女兒受苦,但院方覺得病情已不可再拖,正在僵持中,他收到了二丫頭寫來的一封信。如下:

把鼻:你乖乖哦!心情也調適得很好,就是我們一起進去睡一覺,起來痛痛的而已,我們就能健康♥你千萬不要擔心我,也不要有罪惡感,我真的很值得。能當你女兒真的很幸福,這只是一點點的付出,能讓你更健康就是最好的結果了♥我很愛很愛你哦!你要乖乖,我們都要很勇敢很堅強,我會很想你,雖然不太能見面,但我們心會很近,安安心心地去開刀吧!我們一定會很順利的,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哦♥

讀罷,陳浩流著眼淚進了手術室。術後,他全身關節劇痛,雙手抖得拿不住東西,胸部塌陷,喉部潰瘍,脾氣壞得不行……其實人進入凶險的絕境,一切都好了。恐懼、慾望以及愛,使得他「倖存」下來。性命正懸於此。進而我也悟到:並非面臨死亡,才弄清楚自己真的需要活著。

你要好好的,浩子。【104.06.17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