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琴鍵交替,他以詩彈響自己—金門行專訪詩人鄭愁予(節錄)⊙ 石德華
(一)序曲
詩人說,他希望自己是馳騁草原沙場的驃悍戰馬,沒想到自己竟像陳列玻璃櫥窗展出的唐三彩陶馬,聚燈光下斑駁而靜默。一剎時,北國的雪、婉約的蓮、浪子的海、遼遠的山、瑰麗的古典,全都倏地迅速關閉。
(二)站在時間的光圖外左右流眄
許多人都寧願鄭愁予是時間的石人,永恆留住他美麗的抒情詩,便彷彿停格自我生命詩一般短而迷濛幻美的青春。「形象準確,音籟華美,純古典又絕對現代」,楊牧如此為鄭愁予的早期詩下評。
詩與詩人偕老,時間的長、空間的廣,縱橫架構起生命豐富的多次元立度,於是批判有之,內省有之,傷時悲懷有之,超然有之,寧靜有之,更有一股曠遠的蒼茫感迷漫在鄭愁予中晚期詩中,禪佛與道家是詩人叩問生命的哲學嘗試。他曾為文自述中晚期創作:「詩的視野隨經驗而宏遠,而詩的語言也進入純青之火的鍛鑄」,他有意使耽於他早歲「抒情界」的讀者,能隨他入窺詩藝技巧和哲思的「知性界」。瘂弦就說喜歡鄭愁予晚期的作品更甚於早年。
生命隨緣流轉,詩風格與之同進,對這位享譽華人世界廣受讀者喜愛的詩人而言,「浪子詩人」、「婉約詩人」、「海洋詩人」、「山水詩人」、「遊俠詩人」、「純中國風」、「學院派」……,每一種歸類都有所本,但是像大地的板塊,都只是片面而非整體,再加上歲月時光這因素,所以他說:「標籤貼在身上不是好現象,它有時效性。」
一如他主張拉長視野的史觀,閱讀鄭愁予的詩,似乎不能止於階段性舊評引鑑,應該整個拉開時間的縱軸,從現象透視本質,在時間光圖的延續裡,將自己挑高站遠,以便流眄有餘,讓讀詩的視野全面開展。
(三)黑白琴鍵交替,他以詩彈響自己
1.無常
他對著我們的攝影鏡頭從容的說:「詩人從游世與濟世;詩從藝術到仁術。」
很多年前他曾經用「自然風景」與「人文思維」的結合來詮釋自己的創作,我始終認為「自然風景」不局限在狹義的山水自然,而是指向廣義的生命風景。
鄭愁予的生命歷程,由不同漂泊流動的面貌聯組,不同的流動面貌,又內寓不同的心靈歷險與回歸,於是「流浪意識」成為他詩中一枚鮮明的圖騰。
他說過:「流浪並不一定是指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指我們心靈的流浪,我們的生命不能永遠停頓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年歲,整個過程也是一種流浪的情態。」(廖祥荏〈宇宙的遊子—愁予浪子詩評析〉)
鄭愁予的童年與少年疊合大時代的離亂流徙,年輕時的詩作就隱含這種不自知卻自幼就懷有的流逝感,比如錯誤這首詩,是他
二十一歲時所作,空間、時間、人物,技法是純西方的,但精神因素來自從小讀過許多閨怨詩,他走過戰爭,許多「等候的婦人」形象自然會堆疊在他潛意識裡,當然也包含自己母親對在前線作戰父親的堅定守候,印象經驗並不單一,這首詩也不盡然只詮釋單一現象。
當年投稿到詩刊時,〈錯誤〉與〈小城〉二詩原本相連並列,礙於刊物篇幅,才各自獨立分兩期刊登。這兩首詩分開來固然各自小而完整,但前後相連意涵更顯深層,大背景是江南,所以歸人下馬乘船入城:流水、石橋、倒影,而從小城到巷閭到門下,空間層層遞進而寂靜越來越深,銅環輕叩聲竟至如鐘聲響亮;並無人應門,這裡是一座無人的空城,守候的人早已無蹤。
錯誤敘說出無論你有多虔敬,世間恆存在落空的等待;小城則輕訴著當被等候的人終於回來了,一切已然消逝成空,但這也沒什麼好驚動哀慟的,這不就是短暫人生的自然現象,生命與俱的亙古不變的無常?回眸看見滿天飄飛的雲絮與一階落花,對人生狀態了悟後的泰然平靜。
客來小城,巷閭寂靜
客來門下,銅環的輕叩如鐘
滿天飄飛的雲絮與一階落花……
詩人說,這三句是他最鍾愛的詩句之一。在鄭愁予詩集Ⅰ裡,〈小城〉更名〈客來小城〉,他將兩詩重新並置,題名〈小城連作〉。
對著鏡頭對著我們,詩人說:「生命真的無常,實實在在的無常。」
2.人道
當他對自己作品做縱的檢視時,他曾說:「赫然發現我五十多年前寫的第一首詩,與我每次間歇之後再出發而寫的第一首詩,竟有題材上的等同。……詩中的人物都是我移情的替身,帶有我對生命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憫。」(《鄭愁予詩集Ⅱ.借序》 )悲憫情懷是鄭愁予作品中篇幅多、很顯眼的帶著溫度的愴紅。
年少時他特別愛讀帝俄時代長篇小說,受到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人的影響,鄭愁予一生都是普羅文學人道主義者,反剝削、反支配,關懷宇宙萬物、國家民族,以及受苦遭難的生民。
其實,同情弱者悲憫眾生,樂府是、古詩是、司馬遷是、李白是、杜甫是、范仲淹是、辛棄疾是……,從小熟讀中國古典文學,這一項不必看作外來的濡染影響,那是純中國式的遺傳基因,他身上一直迴流不歇著純中國的儒俠精神。
3.和平
詩人說:「顧況活到八十五歲、陸游活到八十六歲,他們老年的詩更有活力,更關顧民生。詩人的年長不意味衰老,迎接老,拒絕衰。」
他以佛家的「臨濟眾」說明,所有事業都要臨近大眾有濟於世,佛光山、法鼓山、慈濟都在做這般實踐,他的老年從游世走向濟世,「濟世詩」具有實際社會目的與作用。
他記得年輕時第一次到金門寫過的幾首詩,其中有一首未被採用,題目是「壕」。 當年被退稿的理由是「反戰」。詩人這行
業是黃昏時掛起的一盞燈,是曠野上一個微笑著的矇矓的家,那裡有松火、歌、燒酒、羊肉,他語重心長的說:「沒有詩人不反戰。」
無和平,一切都無意義。
鄭愁予從年輕就極愛金門,只是當時沒想過能定居,如今以鄭成功後代,追尋祖先腳步落籍於此,並以講座教授應聘,住在金門大學的學人宿舍,他投入金門生活,推展閩南文化,很希望自己對金門能有所貢獻。他說:「我老早該在這裡。」成為金門的人文風景之一,鄭愁予的濟世,應當還可加上這一樁。
(四)餘音
相聚第一餐,詩人就拿出一瓶高粱酒,不能一口喝酒如鯨吞的節制的歲數,仍可以想像他假若微醺必然如赤子,「酒是一杯自然」,他將世上「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最美的顏色給予酒」。多想與他再談飲酒詩,卻找不出如針尖的一點時間,還有我喜歡他寫朋友的傷逝詩、也喜歡他詩中對死亡的坦然……。
你去採訪一位詩人,最終會發現自己去到的是一座博物館。
但若不那麼貪心,其實,求解已解的心充實宛若秋熟的果實,而完整時間裡靜靜聆聽詩人談自己的詩,竟自是生活裡極幸福的一件事。
告別時,酒瓶空了,詩人在酒瓶上瀟灑簽名,這空瓶將會被攜帶回臺南,但我知道,無論你將它擱置在臺灣的任何角落,每個看見的人都會用自己情感的音頻驚呼一聲:鄭愁予!
(節錄自文苑天地第五十四期,臺南 翰林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