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毓琇,學術成就橫跨六個領域的奇才(上)/張作錦(上)

他擔任校長時期的中央大學,一度成為亞洲最好的大學。他也擔任過政治大學校長。他培養出錢學森、錢偉長、吳健雄等著名弟子。他的學生有一百多人成為兩岸的院士。
顧毓琇,1902年出生於江蘇無錫的一個書香世家,父親早亡,在母親的悉心培養下,他家五個孩子都成為博士。顧毓琇更是天資聰穎,十三歲就考入清華學堂,同班同學有梁思成、梁實秋、聞一多、孫立人。
畢業之後,顧毓琇留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僅用三年的時間就獲得學士、碩士、博士文憑,成為受人注目的天才青年科學家,不到二十五歲就成為現代電機分析的奠基人。顧毓琇一畢業就被美國通用電器高薪聘為工程師,不過他只待了五個月就毅然辭職,回到風雨飄搖的祖國,出任清華大學工學院院長,與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理學院院長葉企孫和法學院院長陳岱孫,並稱為「清華四大院長」。
他認為在民族存亡的生死關頭,必須實行科學救國,於是他創辦了清華大學電機工程系;擔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時,創立了中國第一個航空研究所,錢學森就是被他錄取的第一批學生中的一員。
都說理工男不懂浪漫,但這位理工界的「扛霸子」,竟然還是中國交響音樂之父。他是第一個把崑曲的工尺譜,翻譯成五線譜的人。他還出版了多部古典音樂著作,被視為中國古典音樂泰斗。他一生創作詩詞歌賦近八千首,出版詩歌詞曲集更是多達三十四部,被世界詩人大會授予「國際桂冠詩人」稱號。
他非常寵愛妻子,他的每本書封面都由妻子王婉婧題寫書名,他在每本書的扉頁上都寫著「獻給我的摯愛」。他與夫人從1929年到2002年,整整相知相守七十三年。真正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1902年12月24日,顧毓琇生於江蘇無錫虹橋灣的一個名門望族之家。祖父顧維楨經營藥房,也是一位書法家,祖母是宋朝詞人秦觀的後裔。
顧毓琇的父親顧賡明畢業於保定法政學堂,曾在山東省財政廳任職,後全家遷回原籍。父親將子女全部送入新式學堂求學,但於三十五歲時,因感染猩紅熱去世。母親王鏡蘇培養五個兒子都獲得博士學位:顧毓琦(德國漢堡大學博士)、顧毓琇(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顧毓瑔(美國康乃爾大學博士)、顧毓珍(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化學工程博士)、顧毓瑞(英國倫敦政經學院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其中,顧毓琇成就最大,在無錫有「一門五博士、毓琇稱翹楚」之說。
1915年,十三歲的顧毓琇考入清華學校中等科,1923年畢業。他與梁啓超的兒子梁思成是同班同學,因而常常到梁家用餐,並聆聽梁啓超的教誨,他赴美留學時,梁啓超曾親筆書寫對聯送給他。顧毓琇與梁實秋在清華學校上學時既是同班同學,還是室友,到了美國波士頓後仍然合租公寓一起住。
顧毓琇於抗日戰爭中受蔣中正委員長任命為特使,走訪全國各地。曾於湖北省臨時省政府所在地恩施,向省主席陳誠提出土地政策;後來台灣實施之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乃依據該藍圖。
1950年,顧毓琇移居美國,歷任麻省理工學院和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1959年獲選為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第三屆(數理科學組)院士。
1973年八月,顧毓琇夫婦與女兒返回中國大陸訪問,與周恩來長談。1997年,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江澤民,是他上海交通大學的學生,江對美國進行國是訪問時,曾專程前往費城看望這位老師。
2002年,顧毓琇病重後與夫人王婉靖遷離費城,到奧克拉荷馬州的女兒顧慰民處居住。2002年9月9日病逝,享年一百歲。2006年四月,顧氏夫婦的骨灰被送回無錫,安葬於太湖畔湖景公墓。
綜觀顧氏一生的影響與貢獻:
教育家
曾任中華民國教育部政務次長、上海市教育局長、中央大學校長及政治大學校長。
科學家
顧氏以專研「非線性自動控制」,創立顧氏變數、顧氏圖解法、顧氏定則而聞名於世界。早在1962年,他就發表了「四次方程通解法」。
詩人
顧氏乃國際桂冠詩人,發表散文小說43篇,作有約八千多首詩歌詞曲,出版詩詞歌曲集34部,包括《蕉舍詞曲五百首》、《蕉舍詩歌一千首》、《蕉舍旅遊三百詠》、《顧毓琇詩選》、《顧毓琇詞選》、《顧毓琇詞曲集》等書。
戲劇家
顧氏醉心戲劇,創作有《孤鴻》、《張約翰》、《國手》、《琵琶記》、《白娘娘》,《荊軻》、《岳飛》、《蘇武》、《項羽》、《芝蘭與茉莉》及《古城烽火》等。且創辦上海戲劇專科學校(上海戲劇學院前身),獲頒巴西人文學院金獎。
音樂家
顧氏1940創立國立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前身)擔任院長(1940-1941),並通過了以348頻率為黃鐘標準音。也擔任過國立交響樂團團長,將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之席勒〈歡樂頌〉歌詞譯成中文,並將姜白石之自度曲譜翻成五線譜。
禪學家
顧氏精研禪學,尤其禪宗史。出版有《禪宗師承記》、《日本禪宗師承記》及英文《禪史》等書。
顧氏著作甚多。有關於非線性系統(51篇)、電機(34篇)、電氣網路(9篇)、其他領域(6篇)等的科學論文,1922年至2000年出版的戲劇、小說、詩詞(留學期間6篇,教學期間25篇,退休後28篇),還有2000年出版的《顧毓琇全集》16卷。
顧毓琇一生結識了不少中外名流,各行各業都有。其中梁實秋、吳文藻、謝冰心、許地山等和顧氏於1923年八月同搭輪船到美國留學。江澤民為他在上海任教交通大學運算微積分課程時的學生。李元簇從政治大學畢業時他任校長。朱鎔基乃他在清華大學任教時的學生。他自與陳立夫於教育部共事(陳任部長,他任次長)以後,迄陳立夫去世前,兩人時相來往,包括陳立夫在美國養雞為生的不得意時期。
顧毓琇的一生非常精采,有內容,也許由他家人來講述更為詳實、親切。他的次子顧慰慶曾撰〈追憶我的父親顧毓琇〉,刊於2022年第一期的《世紀》雜誌。這篇文章不僅記錄了顧毓琇的大體生平,也能顯示當時政治、社會和教育文化的情況。現摘刊若干章節,為歷史存真:
顧慰慶〈追憶我的父親顧毓琇〉
我的父親顧毓琇,他的百年人生,見證了整個二十世紀,也見證了我們中國近代歷史。他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他從小就接受家族教育,秉承江東顧氏祖先顧炎武先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遺訓,熱愛國家。
我們老家在無錫城,父親是祖父的第二個兒子。祖父很重視對子女的培養,送我大伯父到上海同濟學醫,送我父親到北平考進清華學堂,送我叔叔到上海南洋公學求學。1923年,父親公費到美國留學,進了麻省理工學院,專門學習電機工程,後成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獲得科學博士學位的第一個中國人。在留學期間,他發明了「四次方程通解法」和用於電機分析的「顧氏變數」,當時就已經聞名國際電機界、電工界,後來他被公認為國際上的電機權威。
1932年,母校清華大學要成立工學院,但是沒有電機系。校長梅貽琦是我父親的老師,要我父親回清華創辦電機工程系,於是我父親就成為清華第一任電機工程系主任,隔了一年他又擔任了工學院院長。父親為了國防和經濟建設的需要,創辦了兩個研究所,一個是航空研究所,一個是無線電研究所。航空研究所之前先成立了航空工程組,招收的第一批學生中就包括錢學森。以後這個工程組就變成了航空研究所。
盧溝橋事變以後,祖母和母親帶了我們家四個小孩,坐火車南下逃到上海。我父親到重慶以後,我們家才從上海先到香港,然後再到了重慶,當時我才五歲。
父親到了重慶後,擔任了六年半國民政府的教育部政務次長。在這期間,他走遍了大後方的大專院校,對中等教育、普及教育他也很關注,視察了好多省分,如福建、新疆等。他還作為中國文化代表團的團長,率團訪問過印度,在印度看望過遠征軍。孫立人是我父親在清華的同班同學,我父親參觀了孫立人的新軍訓練站,然後會見了美國的將軍,包括和蔣介石鬧矛盾的史迪威。另外,父親還曾陪同時任美國副總統華萊士到蘭州等地的學校考察、訪問。在抗戰時期,父親為了戰時的教育盡心盡力,客觀地講,他為我們國家培養了不少人才。
顧毓琇不知,周恩來面告 顧家三子女是共產黨員張作錦
顧家次子顧慰慶曾回憶他們參加共產黨的經過:
抗戰勝利,回到上海後,我們幾個小孩都進了上海南洋模範中學,我去的時候是初三,大哥慰連是高一,大妹慰文是初一。我和大哥、大妹看了許多進步小說和書刊。我們都很愛國,以為抗戰勝利後我們國家會和平,會逐漸富強。但是現實卻讓我們越來越失望。出於愛國心和正義感,我們參加了學生運動,在這中間受到了共產黨的影響。開始我們是參加共產黨的周邊組織,後來我們先後加入了共產黨,但是我們三兄妹互相不知道。父母雖知道我們思想左傾,對國民黨不滿,但是沒想到我們會是共產黨員。上海臨近解放時,父母離開大陸,帶著我三弟慰華、四弟慰中、小妹慰民,經台灣、香港去了美國。我五弟慰國以後也去了美國。我和大哥、大妹三個大孩子不肯跟隨,從此父母與我們相隔了二十四年才再相見。
1973年,周恩來總理接見我父母,我跟大哥、大妹還有美國回來的小妹一起在場,周總理風趣地對我母親講:顧太太,感謝你給我們生了三個共產黨員。這時我父母才知道我們是地下黨,是共產黨員。而且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沒結束,周總理說我們是經過「文化大革命」考驗和鍛鍊的共產黨員,我父母才知道我們在「文革」中都吃了不少苦。
張作錦/顧毓琇,學術成就橫跨六個領域的奇才(下)
1944年我父親擔任中央大學校長,我們就搬到了沙坪壩青木關。中大校長原來是蔣介石兼任的,他每個禮拜去學校一次,校務由朱經農負責。後來就讓我父親接任校長。父親到任發表講話:「教授第一,注重學術研究,提高學術風氣,尊重教師地位,不能把學校變成一般的行政機關。」同時他還親自給學生上兩門課,一門是電工數學,一門是電機分析。
父親經常請一些學者、名流到學校來演講。有一次他請了馮玉祥。馮玉祥來時,我看見他一身布衣、布鞋,人高馬大魁梧得很。當時在家裡吃便飯,我父親請馮玉祥題字,馮玉祥就畫了一幅畫,上面是一頭耕牛,還有農夫在耕田,並題了一首詩。我記得詩句是:「耕者不能有其田,自問實在愧對你。」
國共合作的時候,在漢口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下面設有政治部,政治部部長是陳誠,副部長是周恩來。我父親找過周恩來,請教戰時教育的意見,以後在重慶跟周恩來、鄧穎超接觸過多次。1973年,我的父母從美國回來,周恩來總理在中共「十大」剛閉幕的當晚,接見了我父母和我們兄妹,無拘束地暢談了三個多小時。周總理當時就對我父親講:「你當時是國民政府難得的客卿,圈內人把你當圈外人,圈外人當你是圈內人。」意思就是外面不知道情況的人以為顧毓琇是圈子裡面的人,圈子裡面的人知道他是圈外人。因為他不是國民黨員,是無黨派人士,是客卿。在談話中,周總理讓我父親問候陳立夫,說讓陳回來看看,來去自由。另外特別讓我父親轉告陳立夫,說把陳英士(陳立夫的叔父)的墓修好了。
我父親與陳立夫曾乘同一艘輪船到美國去留學,1938年我父親受蔣介石指派去擔任教育部的政務次長,和部長陳立夫建立了新的工作關係,兩個人後來私交很好,可以講是互相尊重。國民黨敗退台灣以後,蔣介石和陳立夫的矛盾加深,陳立夫就到美國去養雞,開一個養雞場,我父母也在美國,他們之間常常來往。後來我父親給陳立夫轉述了周恩來總理的話。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共產黨沒有忘記陳英士這個對國民革命有功的人,並且把他的墓修好了。陳立夫去世後,當時台灣組織一個治喪委員會,主任委員是時任國民黨主席的連戰,第一位副主任委員就是我父親。
父親在中國大陸和台灣地區以及海外都有許多朋友和學生,人稱「兩岸桃李一手牽」,為祖國和平統一做了許多實際有效的工作。他宣揚「和平統一興中華,天下為公進大同」。
父親對我們很少說教。父親很忙,家裡小孩也多,在我印象中沒有聽到他跟我們講什麼大道理。他一直堅持「身教重於言教」,用自身的人格魅力影響著我們。父親平常很喜歡看書、看報,無形中就影響了我們這些小孩。我跟我哥哥從小也養成了讀書看報、關心國事的習慣。所以後來我們「參加革命」也不是偶然的。
父親清廉自守,對子女更不嬌生慣養。我和大哥慰連讀初中時,都叫我們住校,在山溝裡過抗戰時期的集體生活。父親對我們的興趣愛好給予自由,從不橫加干涉。父親自己是電機工程博士,當然希望子女能繼承這個專業。我讀中學時比較喜歡數理化,想長大後當個工程師,為此他感到高興,而我的大哥卻對工科不太有興趣,父親也不勉強,以後大哥學了農業。
「文革」結束後,總計父母八次回國。父親逐漸年邁體弱,我大哥、大妹先後去世,在美國的弟妹也不在父母身邊,我和家人曾幾次動員父母回到祖國生活,國內領導也幾次表示回國定居可給予各方面的優厚待遇,但父親認為自己「一世清名」,不能接受特殊照顧。2001年12月24日,按中國人的習慣算法,是父親百歲生日。他堅持謝絕外界的一切祝壽活動,只允許家人到奧克拉荷馬團聚慶祝。2002年八月,父親病重,但神志仍異常清楚,以微弱的聲音詢問國內的情況,還在關心台海形勢等大事,多次說對中國的事情包括和平統一大業要抱樂觀的態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