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蘿蔔蛋糕 / 蔡珠兒
成年後我對吃飯異常執著,講究烹燒注意情調,絕不苟且。我要向寡淡無味的童年伙食報復。
天氣涼下來,想烤個紅蘿蔔蛋糕。拿出雞蛋、紅蘿蔔,秤了奶油,量了紅糖和自發麵粉,倒出核桃和葡萄乾,切了一個橙子,剝出半條香草莢。還沒動手,色香已悄然在廚房流溢,甜點總是讓人快樂。
然而有種酸苦,涔涔從心底滲出。做紅蘿蔔蛋糕,又讓我想起媽媽,雖然她從沒烤過任何糕點,這也不是我記憶裡的家庭滋味,然而去年冬天媽媽病逝後,我竟靠著它,熬過最困難的時光。
食譜是P給我的。有天去她家,她剛烤好一大盤紅蘿蔔蛋糕,肉質厚實濃郁,充滿乾果香,熱情樸拙有田園味,不像一般的粗淡甜膩。我向P學了作法,回家後興致勃勃做起來,初學上手躊躇志滿,一連烤了幾次,沉浸在穠麗的甜香裡。
有一晚我又在烤蛋糕,忽然接到妹妹的電話,糖尿病纏身多年的媽媽,突然衰竭休克,送進了加護病房。
翌日我趕回台北,和妹妹弟弟在醫院守候了七個日夜,深度昏迷的媽媽始終沒有醒來,然而當我緊握她的手,她的右眼不斷流出淚來,醫生跟我們說她已腦死,但他無法解釋淚水由何而生。等到淚水逐漸乾涸停止,在一個陰寒徹骨的雨夜,媽媽終於走了。
回到香港後,我並不特別悲傷,只覺得空蕩、呆滯、茫茫然。於是又開始做紅蘿蔔蛋糕。把紅蘿蔔洗淨削皮,一根根刨成絲,空蕩蕩的時候最宜勞動,刨了許久都不手酸。
媽媽消失了,但我感覺不到消失於何處,分不清日子和以前有什麼兩樣;我早已習慣沒有媽媽的生活,沒人可以撒嬌、訴苦、商量。從我八歲那年,爸媽就開始熱中宗教,總是風塵僕僕,奔走於道場、法會和教友之間,不見人影,撂下家裡幾個孩子自力更生,我很早就學會煮飯,站在椅子上炒菜。
把雞蛋、橙皮、融化的奶油、篩過的糖和麵粉,一古腦倒入紅蘿蔔絲裡,攪拌均勻。媽媽喜歡做菜,她把這遺傳給我。上百位教友聚會,媽媽巧手燒出獅子頭、燻火腿、枸杞海鰻、滷豬腳和麻油雞,全都是素的。然而家裡的飯桌上,她只馬虎炒碟甕菜,舀點醃薑醬筍,再拼湊些發黑的剩菜。她刻苦儉省,認為此生只是過渡,湊合著塞飽就算,到了彼岸自有福享。
這深深傷害了我。為了平反,成年後我對吃飯異常執著,講究烹燒搭配,注意情調儀節,絕不邋遢苟且。我要向寡淡無味的童年伙食報復。
把核桃、葡萄乾和香草汁拌入麵糊,倒進抹油的烤盤,放入烤箱。豐美的香味源源泌出,由鼻而心灌滿空蕩的體腔,我並沒有挨餓,然而味蕾長期貧瘠荒涼,缺乏滋沃的熱量,使得心靈軟弱瘀傷。
四十五分鐘後熄火,取出蛋糕,熱香狂恣流竄。多年以後,我才逐漸察覺,不識字的媽媽,在宗教裡傾泄她對人生的熱情,一如我對文字的痴戀。在失職母親和自私女兒之間,諒解是多餘的,但在她汩汩的淚水裡,我知道她原諒了我。
在夢裡,我烤了紅蘿蔔蛋糕給媽媽吃,豐潤厚實,暖熱噴香,我說,媽媽,妳沒有給我的,我自己做到了。
選自《紅燜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