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廖鴻基/搶親
文.攝影◎廖鴻基
除非颱風靠近,七、八月是一年當中太平洋最平穩的時段,但今年可能因為潤六月,時序延宕,七月都過半了還豪雨連連,水氣陰霾仍籠罩著展不開盛夏容顏。七月下旬節氣大暑,海上竟颳起動盪不安的北風浪,河口沖下來富含泥沙的混濁的沿岸流彌漫到天邊,直到離岸六浬,才攀著水質較為清澈的黑潮支流。
工作伙伴說,「七月快見底了,還沒遇見夏季常有的果凍海(無湧無浪的止靜海況)。」海上經驗豐富的船員補了句,「大暑若熱無透,這年厚風雨。」
果真,七月二十七日下午五小時的抹香鯨航班,兩個熱帶低壓在附近海域擾動,加上一個有距離的颱風,氣象預報海況中浪至大浪,北風,浪高二到三公尺,這樣的天候條件下出航,心情像午後山頭散不去的陰霾。
自2023年啟動的「拜訪太平洋抹香鯨π計畫」,進入第三年,前兩年收集的資料顯示,幾乎可確定每年三到十一月間,以七、八月為高峰,有數個抹香鯨家族分批經過台灣東部沿海。特別在2024年觀察到牠們在我們海域生產、育嬰,以及在我們海域集合睡眠的紀錄。當時還跟報名參加計畫航班的朋友開玩笑說,「第一次出海就遇到抹香鯨海上觀察的天花板,以後可以不用來了。」
說成天花板雖屬玩笑,隨著計畫一趟趟航班擴大探索,事實證明天花板說其實是自我設限,是小看了大海,也小看了抹香鯨的能耐。
這個天候條件不容樂觀的航次,竟就突圍了2024年以為的天花板紀錄。
離港後船隻筆直離岸,不到半小時直接發現天邊數起抹香鯨噴氣。從發現噴氣到船隻接近到牠們舉尾下潛,標準的抹香鯨接觸過程打開了這航次的序幕,這天的重頭戲即將重磅登場。工作船東方海面約五百公尺處突兀激起一陣高聳的湧滾浪花,似海面掀起的一記驚歎號,立即解放了船上每張喉嚨禁不住的歡呼。
「哇!牠們在打架!」第一眼映像。
船隻趨近,議論紛紛的歡呼聲多了一個字,「牠們在打群架。」
眼前這團抹香鯨戰鬥群至少有六頭,個體有大有小,牠們錯亂地擠在一塊,持續激起陣陣激昂的白浪水花。這場糾紛看來還談不攏,似乎沒那麼容易擺平。
雞群、狗群、猴群,乃至獅群,可能為了爭搶食物,可能為了爭奪交配權,小動物們的爭吵打架不是沒看過。不過,抹香鯨可是動不動都上萬公斤的大傢伙,頭部長得跟重鎚一樣,下顎還長滿二、三十對圓錐狀的鋒利牙齒。《白鯨記》裡頭的形容,牠們能輕易咬裂捕鯨小艇,甚至撞沉一艘捕鯨船。這樣的大傢伙打起架來格局真的很不一樣。
需要一方無比寬敞開闊的戰場,好讓牠們從東邊打到西邊、從水面打到水下,讓牠們能從容揮灑重鎚大頭、鋒利牙齒和寬大有力如推進器的尾鰭,讓牠們能透著氣打、憋著氣打。牠們的打鬥場必然是三維空間,沒有牆圍,沒有舞台限制。想像一下,無論逃或追,面對的都是縱深無盡無窮延伸的一方澄藍。牠們一場水面打鬥大概維持十分鐘以上,戰鬥時間長,然後潛到我們眼睛看不到的水裡繼續打。再打出水面時,往往拉開了與我們船隻一、兩公里的間隔。
水的阻力大,我們人類潛入水裡的所有動作大概剩下斯文的太極拳慢動作,只能棉花一樣的花拳繡腿。我猜想牠們水面下的打鬥可能不受水阻限制,不管是衝撞搥打的力道、搧尾的勁和咬合的勢,應該不輸給陸地上多輛巴士或多艘快艇撞在一起的威力。
然而,只有水花,沒有硝煙,沒有聲音。牠們除了動作粗魯,聽不見一般打架常聽見的高分貝吼或嘯或罵,除了激情的浪花聲,牠們默片一樣進行著一場沒有聲音的格鬥。也許是音頻相異,只是我們聽不見,牠們的打鬥也許一樣充滿怒吼、嘯叫和哭泣。打累了,牠們也會一段時間和好了一樣,並肩往同個方向氣喘咻咻地一起前行。
到底為什麼打架?
多年觀察抹香鯨,發現除了年輕個體因為好奇或示威,偶爾忽然衝游到船邊,一般時候牠們行為沉穩,常感覺牠們半埋在水面下觀察船隻。若接近時牠們已充分換氣,或者對來者猜疑,牠們通常以優雅地舉尾深潛顯示牠們穩重的個性。不曾見過這次這樣浮躁的打架行為。這群戰鬥阿抹,擠成一團,有時露頭(類似浮窺),有時半邊不規則露尾像在比高低,有時側翻甚至仰泳露出肚腹。很多時候看不懂牠們露出海面的究竟是身體哪個部位,更多時候牠們互相傾壓,用頭部鎚打或壓制對方,好幾次看到牠們張嘴互咬。
至少有兩頭體形較大的雄鯨在戰鬥團中,也發現幾頭未成年可能還在哺育期的仔鯨也在混戰群中。仔鯨好幾次被推到水面,張嘴像在呼救。為什麼打架的答案呼之欲出。
似乎是雄鯨想要隔開母鯨與仔鯨,來獲得與母鯨交配的機會。但讓人疑惑的是,這場混戰中,不知那兩頭雄鯨的關係為何?競爭或互助關係?
我們是很想拍到「粉色海蛇」(雄鯨準備交配時露出的陰莖),來證實我們的猜想,有點像是「人佇食米粉,咱佇喝燒」。抹香鯨的社會群體結構相當複雜,人類在這方面的了解仍然十分有限。後來的接觸中,我們發現好幾次單獨一頭仔鯨往既定方向賣力游著、游著;有次見到母鯨在前方海域等著仔鯨游過來母子重逢。
這一場場打鬥及母子分開又重逢的景象,我們懷疑是否仔鯨被雄鯨架開(隔離母鯨),雄鯨因而得以遂行其犯意。無論如何,這場好戲綿延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日頭西斜,海面浮泛金閃閃波光,直到時間已壓迫到返航時刻,離開戲台邊的時候到了,而戲碼仍在上演,好戲尚未落幕。
去年的休息場,育嬰場,今天又觀察到搶親(交配)場。感覺心中的歡喜與不足,滿滿的整個下午,以及好想徹底明白這半天來牠們的所有行為。我抬頭看著染了紅粉晚霞的浮雲,了解浮雲上方,還有永遠無法透視的浩瀚穹蒼。
只好從現象猜想狀況。渺小限制了我們的視野,限制不了的是我們的行動,我們的好奇跟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