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將迎來德語詩人萊納．瑪利亞．里爾克逝世一百週年。木馬文化出版里爾克半自傳小說《馬爾泰手記（里爾克逝世百年德文直譯紀念版）》，邀請讀者重新探尋這位詩人的靈魂書寫。本文由譯者彤雅立撰寫，介紹詩人里爾克，以及他的小說作品《馬爾泰手記》，道出一位細膩敏感的創作者如何走上義無反顧的尋詩之路，以及他一路上的沉吟，如何凝鍊成了他的創作。（編按）

尋詩者的生命中途──里爾克與《馬爾泰手記》（導讀）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一八七五－一九二六年）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他的作品對歐洲文學乃至於全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詩歌語言充滿音樂性與象徵性，作品時常探討孤獨、死亡、愛情與神祕。這位卡夫卡的同代人，同樣出生於布拉格，同樣在波西米亞說德語。不同於卡夫卡一生幾乎定居於家鄉，里爾克選擇了離開，四海為家，透過身體力行，一路尋詩。

一位詩人的敏感，或是與生俱來的。里爾克打從一出生，就被母親扮成女孩，因為在他出生之前，曾經有個早夭的姊姊。儘管如此，父母給予他豐厚的支持，為了在奧匈帝國時期布拉格讓他接受最好的德語教育，他首先入學的地方是一所教會學校。當時他的父母分居，終至離異，里爾克則被安排進入軍事學校。在嚴厲殘酷的環境下，少年寫下第一首詩。當他續讀另一所軍事高中的時候，他以身體作為反抗，因病休學，在林茲商學院短暫修讀之後，便返回家鄉，接受私人教師的課程，為進入大學做準備。他的成績優異，一八九五年開始在布拉格查理大學修讀藝術史、文學與哲學，當時這所大學主要使用德語作為授課語言，這時候的青年里爾克，已經出版了兩本詩集。他的首部詩集《生命與歌》（Leben und Lieder，一八九四年）是這樣開篇的──

我熱愛一種脈動的生命它悸動、奔騰、湧流不息

它永恆起伏

一種無法饜足的渴望

它在顛簸危險的航道上

湧動不居、勇敢前行

它乘著輕盈脆弱的小舟

被幸福的潮浪撐托

有一天，當女神終於放下秤盤

撕碎她輕柔編織的一切──

我便會閉上雙眼，說：

我曾愛過，也曾活過！

這首詩作名為〈我熱愛一種脈動的生命〉（Ich lieb ein pulsierendes Leben），它雖然不是里爾克所創作的第一首詩，卻是他為自己的詩人身分所選擇的開場。而他所接續的人生，則彷彿這首詩那般，每一步都充滿了積極的嘗試，同時投身於創作。以寫詩為志業的波西米亞德語詩人，在作品中詮釋了家鄉之後，便揮揮手，告別了故鄉，在歐洲各地遊走，然後再也沒有返回家鄉定居過。

綜觀他的一生，讀者會發現，他始終在移動，並且在移動之中寫作。離開布拉格之後的第一站，是德意志帝國的慕尼黑，在那裡，他初識已婚的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一八六一－一九三七年），從其建議改名雷納（Rainer），這個寫作生涯的轉折，發生於一八九七年，也就是里爾克二十二歲的時候，里爾克甚至為此遷居柏林，並且兩度跟隨莎樂美夫婦造訪俄國。

在柏林時期，他寫下一些重要的詩作與其他作品，而這段延續四年的愛情，以及長達二十五年的通信，則成為里爾克在脈動的生命之旅中重要的精神支撐。里爾克的創作與生活，以詩歌為中心，向各方發散，創作的文類還包括短篇小說、戲劇、散文、書信與日記。他的許多詩作都留下了寫作地，透露了詩歌形成的時空背景。譬如當他來到德國第一個藝術村──沃普斯韋德（Worpswede），便在那裡寫下〈村子裡立著最後一幢屋〉（In diesem Dorfe steht das letzte Haus，一九○一年），描述了北德荒野自然中的孤寂景象，並且為漂泊至此的藝術家靈魂留下腳註。

那一年，里爾克剛剛離開柏林這個傷心地，一路飄蕩，一個月後來到這個藝術村，很快地與相識不久的雕塑家克拉拉‧韋斯特霍夫（Clara Westhoff，一八七八－一九五四年）結婚，接著到自然療養院進行另類蜜月旅行，他們的女兒則趕在年底誕生。翌年八月，女兒未滿一歲，里爾克便收拾行囊，前往巴黎大都會闖蕩；他在兩年後經過一場丹麥、瑞典的斯堪地那維亞的旅行之後，在德國開始書寫《馬爾泰手記》，這部里爾克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寫作期間長達六年，直到一九一○年出版，橫跨了里爾克從二十九歲到三十五歲的人生。

這六年，他受到移居巴黎所帶來的衝擊與啟發，以及經歷了擔任雕塑家羅丹（Auguste Rodin，一八四○－一九一七年）祕書的近身觀察經驗，里爾克化身為一名丹麥青年詩人馬爾泰‧勞里茲‧布里格（Malte Laurids Brigge），帶領我們去經歷他的所見所聞。

這部小說以手記為形式，沒有目錄，但有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九月十一日，托里耶街」，這條街正是二十七歲的里爾克初抵巴黎時的住所，里爾克以日記為形式，將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六七年）詩作〈腐屍〉（Une Charogne）中的巴黎，以外國人陌生且新奇的視角，創作出如炭筆描繪的散文詩。第二部分為「國家圖書館」，聯繫著閱讀體驗與巴黎的人文精神地標，呼應了丹麥青年中間名「勞里茲」（Laurids）所展現的詩人志業──意為「月桂冠的持有者」。第三部分則是篇幅最長的「一封信的草稿」，以書信體裁，娓娓道出青年詩人在巴黎真實的生活景況。這三個部分，根據後人研究，可以細分為七十一個片段，中間穿插了自傳式的家族回憶，多少有著自傳性的色彩。

《馬爾泰手記》最後在里爾克的旅途中出版，當它出版時，妻子久違，女兒也已九歲。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尚未爆發，里爾克尚未受到戰爭的影響，就已經深知自己需要孤獨。在家庭與創作之間，他選擇了創作，與妻女雖有通信往來，或透過出版社寄錢回家，卻始終以遊走與創作捍衛自己的孤獨。假如我們以世俗的眼光看待他，或許會認為他是一個不好的父親，幸而他的妻子也從事藝術，能夠體會藝術家需要創作空間的道理。

《馬爾泰手記》這部作品，標誌出一名尋詩者的生命中途，又或許是對於病弱的預感與對寫作的堅持，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他移居瑞士，住在城堡裡，以版稅與貴族的贊助維生。一九二六年，他因白血病逝世於瑞士瓦爾蒙療養院，享年五十一歲，沒有親人在側。但他生命的最後五年，他依其所願，終於找到了安身書寫之所。儘管時常出入療養院，但是他得到了丹麥青年詩人所想望的，並且以《馬爾泰手記》書末那紀德式的「浪子回頭」，用生命去實踐詩人的不再回頭。

在巴黎，里爾克寫下許多重要的詩作，如〈秋日〉（Herbsttag，一九○二年）、即物詩〈豹〉（Der Panther，一九○二／○三年）以及〈孤獨者〉（Der Einsame，一九○七年）。一如〈秋日〉中的詩句：「此刻無家的人，將不再築家／此刻孤寂的人，將要長久孤寂」，〈孤獨者〉的開頭是這樣：「不，我的心應當化成一座塔／而我自己置身塔的邊緣──／那裡別無其它，痛苦再來一回／無能言說，世界再來一回」。里爾克所學會的觀看，是從生命的現實中淬鍊出來的世界，它超越了美醜，始終追求心靈的聲音。

今年十二月四日，是里爾克誕辰一百五十週年紀念，明年十二月，則是里爾克逝世一百週年。有幸在這樣的時間點，能夠將《馬爾泰手記》送到讀者手中，並且趕上德國馬爾巴赫德語文學檔案館（Deutsches Literaturarchiv Marbach）的里爾克大展；那啟迪世界無數詩心的里爾克，將會隨著數位化時代的來臨，有更多、更深廣的呈現與討論。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出版之《馬爾泰手記（里爾克逝世百年德文直譯紀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