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鴻基/海洋日

離岸五浬,浪高一至兩米,水色清晰,但「心肝涼一半」。不是因為浪高摇晃,是一路往外竟然沒遇著離岸五浬內發現率頗高的小海豚,而且,一路往外竟然沒看見沿近海常見的「海流交界線」(不同水團交界形成海面顏色分明的線條)。過去的海上經驗成為負擔,這樣的海流狀況表示,海洋日這天是遇上了「䆀流」(不好的海流狀態)。大洋中的巡游動物跟著「流水」作息,該浮該沉該隱該現,全掌握在善變的海神手中。「流若媠,海翁海豬仔遮跳遐跳海面鬧熱滾滾;流若䆀,規海無影無跡像一座恬寂寂的空城。」
離岸八浬,一個鐘頭的航程船邊無事流過,船上四部望遠鏡合起來數十年的尋鲸經驗,除了船頭拍浪驚起零星飛魚,舷邊偶遇幾隻燕鷗,關機一樣,海面了無生息。這情況不是沒有過,心裡有數,偏偏又想起出航前內心的「儘量」,在如此不安的甲板上責怪起自己行前的無稽和幼稚。
無論如何,航程還有整整四個鐘頭,不長不短剛好兩個時辰三分之一個潮汐周期,時間長度或可期望善變的海神鬆懈指縫給我們一絲絲機會,不然就得考量如何度過這段漫長的空白航程。一邊得擔心時間太快,一邊則煩惱時間太多。
先作不好的打算,必要開始讓解說內容悄悄轉個彎,設法轉移滿懷期待為遇見大型鯨而來的乘客,設法讓滿船的期待慢慢走下台階,必要開始講些「遇到䆀流」、「海神善變」、「海洋無可預約」或「根據這兩年累積的數據,五小時航班遇見抹香鯨的機率平均為百分之十五」等等推託之辭。
免不了心虛,此刻的我應該是坐立不安眼神渺茫。沒料到,右側三點鐘方向眼角忽然閃過一絲煙靄。這一絲難得的線索有些距離又被強勢南風壓伏在海面上,心中第一個反應,可能是過度期待下的幻覺。
本能反應舉起望遠鏡確認。
膝跳反應一邊反手摸著口袋裡的麥克風。
搶功比快似的,瞭望台夥伴及時狂呼:「三點!三點!」
同板同拍幾乎同時,我在麥克風裡急促跟全船乘客宣告:「三點噴風!」(三點鐘方向發現抹香鯨噴氣。)

這個轉折太倉促也太純粹,像勵志片戲劇性的轉折結尾,忽然就走過人生陰霾,找到光明。
無可捉摸的海神跟我們開了個開心的大玩笑。
船隻九十度急轉趨近。這可是2025年五小時計畫航班遇見的第一頭抹香鯨,意義非凡。
身形細緻尾鰭平整刮痕不多,判斷是個年輕個體,牠應該不知道自己這場意外現身對我們這艘船、對整體尋鯨計畫的意義,我們接近沒多久,牠優雅俐落地拱背舉尾潛下水面。這場隔季隔年又是䆀流情況下的意外見面,竟吝嗇地只給我們短短兩分鐘會面時間。
牠決然舉尾下潛留下海面一圈漣漪和滿船空嘆,這時,過去的抹香鯨經驗成為彌補遺憾的最佳安慰劑。我抓起麥克風以無比明確的語氣告訴大家:「沒關係,牠是年輕個體,通常是一家子一起出沒,其他家族成員應該就在周邊,請四面留意。」尾音未落,瞭望台又喊了:「七點方向噴風!」
我上去瞭望台拍照,夥伴旋轉燈塔似地四面瞭望,眼裡舉著望遠鏡跟我說:「今天妥當,家族不小,到處都看得到噴氣。」
接著,大約三個鐘頭,以噴氣為信號,我們這裡拜訪,那頭接觸,船隻周旋在這群抹香鯨家族圈起的廣大範圍中。浮窺、斜斜舉尾、潛入船下,這家族中有活潑愛玩的年輕個體。有四對帶著寶寶謹慎和船隻維持安全距離的母子對。

一個多小時相處後,牠們減少水面換氣頻率,群體開始往外移動,這時,我們發現一隻身長不及四米的幼兒寶寶獨自往外海游去,經驗推想,跟著牠就能再次見到牠們家族,應該是寶寶太小潛不下去,跟媽媽保持聯絡在海面一邊追著家族去向一邊等待媽媽和其他家族成員完成深海任務後回來海面重逢。
五小時航程,扣除往返水路約兩個鐘頭,我們與這群至少十頭的抹香鯨家族相伴相隨將近三個小時。鄰近友船發話給我們船長:「看袂厭喔,看遐久。」我內心代替船長回答:「怎會呢,是我們大洋裡難得的厝邊隔壁,這次隔季隔年的相見,感覺像是茫茫大海中與隔世情人意外相遇,看你千遍也不厭倦。」
相遇的歡喜如何也攔不住時間流水一樣匆匆流過船邊,船隻來到返航道別的時刻,船長說:「回去路上再看看小隻的,完美的2025海洋日。」大家相信,在這特別的日子返航途中海神會派遣小海豚出來湊熱鬧。
帶著抹香鯨的歡喜,我們竟然一路空白回到混濁的沿岸流、回到港嘴,途中沒遇到任何一隻願意過來錦上添花的小海豚。
這是一趟純粹只有抹香鯨沒有其他海豚的航班。
上岸後遇大雨,雖穿著雨衣還是淋了一身,但心中許久燃著一團溫溫跳動的火焰,知道是海洋日這天我們從遙遠天邊帶上岸來的溫暖。
溫暖綿延的純粹相遇 / 吳玉如
這篇文章寫與抹香鯨的意外相遇,對於所見,沒有過多的視覺摹寫文字,但極度的深情卻蘊含在冷靜平鋪的文字地下,像「一團溫溫跳動的火焰」帶給作者無比的溫暖。
作品一開始花了大約是篇幅之半的文字,敘寫遇不到鯨豚的「意料之中」,從山嶺、海上「半邊陰霾籠罩,半邊充滿希望」的描述,隱隱敘寫希望遇到鯨豚的期待,但浪高、水清,看不見「海流交界線」,又遇上了「䆀流」,種種條件顯示希望渺茫,加上航程五個鐘頭,「滿懷期待為遇見大型鯨而來的乘客」將落空而歸,種種改變解說方向的心頭揣想,如海浪般,層層推高期待落空的不安。這裡,看似是為了安撫乘客,其實,作者遇見鯨豚的期待,並不亞於乘客。
大篇幅推想遇不到鯨豚機率極高,讓突如其來的「噴風」,令人無比興奮,作者說:「這個轉折太倉促也太純粹,像勵志片戲劇性的轉折結尾,忽然就走過人生陰霾,找到光明。」這種狀況勢必在船上掀起乘客的驚呼,但作者完全未著墨,接下來的文字全然是他在海上的對抹香鯨深情凝視,對於身形細緻的年輕個體,決然舉尾下潛留下海面一圈漣漪和滿船空嘆,作者徒呼「吝嗇」,抹香鯨家族的浮窺、斜斜舉尾、潛入船下、抹香鯨母子的謹慎與等待,緊緊抓住作者的目光。表面上作者是解說員,但對他而言,「這次隔季隔年的相見,感覺像是茫茫大海中與隔世情人意外相遇,看你千遍也不厭倦。」而這種溫暖更一直延續到上岸之後。
筆者聆聽過幾次廖鴻基的演講,他總是衣著質樸,也沒有華麗的言詞,但每一場總是動人心坎,純粹只是因為對於海洋與鯨豚真誠的關愛,這篇文章,亦復如是,所以越看越有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