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餐桌2.0】蔬菜與父親的夢/林文心

不確定從人生哪個時期開始,我很緩慢地發覺:我爸有個夢。
綠手指父親的開心農場
可能我遲鈍,但要認知「父親有夢」,其實需要時間。畢竟他不是馬丁路德,不會突然站上講台開始高呼I have a dream。或者更實際一點地說,父母總在做著父母的事——他們工作、完成一個家,以至於我花費了一點心力才能理解:在生活裡奔忙的爸,始終,有件想做卻沒做的事。
女兒該如何發現父親的夢?過程大概像是小學,我媽向我解釋「綠手指」的意思,她的句子是:「像爸爸一樣擅長種植的人。」也可能是郊遊,父親不厭其煩地指認路邊植物,「這個有毒,不可以吃。」誰會把路邊野草拿起來吃,我總在心裡這樣回答。又或者是在餐桌,我假裝認真聽他叨念桌上食材——關於什麼菜應該怎麼吃、應該哪時吃。我爸從我還小,講到如今自己都要老了。
那些關於菜的知識,我聽了一輩子還是記不起全部,所有被講述的內容在我的腦海裡,全都歸納成一句:爸很在乎這些。
可能是這樣,所以某天我就懂了:我爸想要擁有自己的農場。
他想要種植、培育、採收。他想要自食其果。
從發現這件事開始,我似乎便隱隱地覺得,我爸有點可憐。
我的意思是,我們生活在都市,都市裡沒有人種菜給自己吃。我以為他是認知到了這件事,所以有一陣子才異常著迷於手機裡的農場遊戲。他的著迷是為了在遊戲裡獲得更多的虛擬種子,辦了不只一個遊戲帳號,以及在電影院看電影中途,都要打開手機幫虛擬田園澆水。我記得自己當時一邊叫他趕快關掉手機,一邊真心覺得:現代性真是他的牢籠,諸如此類。
家裡會聊到,也許等他退休,可以去買一塊地。他通常不置可否,畢竟那是還遠的未來,也是因此,在我的想像裡,當他終於成為了自耕農,也會是一位衰老的自耕農。
但是那樣遙遠的未來,不知道怎麼搞的就來了。

離家後許多年,父親趁我不注意,幫自己弄到一塊地,弄到各種蔬果的種子。他種了這些那些,當我好不容易回家,會看到餐桌上被父親擺滿自己的收穫。
「這禮拜收成了紅蘿蔔。」他這樣說,得意的表情有一點好笑。
習慣成自然的餐桌叨念
我從不可思議,到後來也就習慣了。父親還沒退休,所以他是趁上班前、下班後,還是在究竟怎樣的時間裡,每天撥出空閒巡視他的菜園,我至今還是沒有搞懂。我只知道,當我因為不知道如何料理,而拒絕把他採收的羽衣甘藍帶回台北,他會氣沖沖地搜尋食譜轟炸式地傳到我的line裡。
於是我把羽衣甘藍帶回台北了,我還帶回蘿蔔、香菜、萵苣,以及許多、其他。某次假期,在父親的督促之下,我在菜園憑一己之力採收了一大顆高麗菜。高麗菜的外層都是老葉、爬滿蚜蟲,我嚇得不行,父親翻白眼說有機蔬菜就會這樣,不然你想怎樣。我在心裡回答那我去全聯就好了你自己在這裡玩吧。我確信自己沒說出口,但當我真的準備回台北時,父親指了指桌上包好的蔬菜,說:「幫你整理好了。」
回到台北我小心翼翼拆開包裝,竟然一隻蟲也沒有,老葉全部剝除,就像在全聯買的那樣。他怎麼整理的,我還是不知道。

今年年假,離開家前,我吃的最後一道菜,是沙拉。
父親用他種的萵苣(好像還有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菜),混了蘋果與堅果,加上醋與其他調味,拌了滿滿一大盆。
那是下午,爸說:「當點心吃一吃再回去。」我說好。菜很甜,爸弄得很好吃。
爸讓我帶回台北的菜,和男友一起吃,可以吃超過一個禮拜。我把蘿蔔葉切碎,用醬油膏炒豬五花,炒好了得意地和男友說,蘿蔔葉的香氣很特殊,你有吃過嗎?男友說沒有,我說就知道你沒有,你趕快吃,只有蘿蔔採收的時候才吃得到。話說出口以後,打了個冷顫,什麼時候我也變得像我爸一樣。
這些日子吃菜,倒也不會有什麼粒粒皆辛苦的感悟,但會想起父親、想起夢想或許可能實現、想起蔬菜,大概還是要當季才會好吃。